— 七月没梨 —

佛头

她披着印着米老鼠的劣质被单站在污水里,望着你平淡地近乎悲悯地露出微笑,站在烂泥塘边看戏的小孩子们好像在那一刻看见了落难的佛陀。

 

——

 

你不喜欢她,这个小山村的所有的孩子都不喜欢她,她是个癞头,稀疏的黄发和满头的疤癞干瘪后的脓包在她异常大的脑袋上错落,像是陈家老太一边打盹一边烤出来的长毛了的锅盔,你在你的作文本里写下的这段话被调皮的孩子大声念了出来,大家都笑得前俯后仰,她看到你们笑,她也露出了笑,不是一般弱智儿童一样痴傻的笑,她笑得温驯,像是分娩中的母马。你脑海里无端撞进了这样的一个形容,就像你看到天上的星星联想到父亲抖落的烟灰在布裤上烫出的破洞,他们从不相关,却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她太瘦小了,脑袋却出奇得大,你想起奶奶说过的脑袋大的人聪明,爱因斯坦是全世界脑袋最大的人,你有些嫉妒她能够跟爱因斯坦扯上关系,即使她根本连爱因斯坦这四个字的发音都发不出来。人们都喜欢大的东西,大就是好。地里有大西瓜,瓜农蹲在地里拍西瓜发出清脆的声音会露出笑来,老师会给读书好的小孩发一朵大红花,一般般好的只有小红花,虎子的雀儿比别人大一圈,呲尿的时候头都比一般人昂得高一些。她有一个大脑袋,但是她是个傻子。

 

爱因斯坦的大脑袋里装的都是知识,那她脑袋里装的是什么呢?有人问你,你看了眼她鼻子里淌出来的青黄的鼻涕,撇撇嘴,她啊她的脑袋里都是鼻涕,就是鼻涕太多了把脑袋涨大的,多到满了出来,才总是从鼻孔里出来。这个理由真的是无懈可击,还解释了她为什么每天会有擤不完的鼻涕,她深蓝色的衣服上总是有大块小块的深色印记。女人都是水做的哩。只不过,我们是弯弯溪里的水,她啊,是鼻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家又都是笑成一团,说话的人觉得自己太幽默了,那笑声就是对她最好的鼓励,嘲笑这个傻子,满头疤癞的傻子,只会一边流鼻涕一边傻笑的傻子就是一件很容易拉进大家距离的事情,你踹她一脚你喜欢的女生也在泥巴脚印上轻轻踹她一下,就好像间接跟喜欢的女生牵手一样,在那一刻,这个傻子,只会傻笑的傻子,跟一块你借出去的橡皮擦有什么区别呢。橡皮擦也会笑啊,在上面用指甲掐出三道弯弯的印记也像是一张笑脸。

 

你看她,她见你看她必然是要看过来的,她咧起嘴,笑得真心诚意,笑得像是橡皮擦上三道弧。眼睛弯起来,嘴巴也弯起来,鼻涕是不弯的,它直直地坠在她的下嘴唇上,一个清亮的鼻涕泡破碎了,像是少女发出了噗嗤的轻笑。孩子们都因为恶心远离她了,碰到她的鞋尖和手心都要在衣服上狠狠磨蹭好几下才罢休,在泥巴里打滚浑身都是泥土的腥臭味不会嫌脏,要是沾到了别人流出的鼻涕就是天下最脏污的东西,是人脏还是地脏呢,谁去在乎呢。

 

那天晚上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夏夜了,虎子用指节敲打你的窗户,露出一个隐秘的笑容,他像是跟小伙伴炫耀自己新抓到的蛐蛐一样的语气,他对你说,我带你看个东西。你跟着他走到了弯弯溪边,静谧的溪水像是一面水银镜倒映着月的裸体。你看着她踩碎的月亮的影子走出来,她也是赤裸的,干瘪的但是均匀的身体坦然地向溪水向月影舒展开,向躲在芦苇丛里窥探的几个怀揣着恶意的小孩子毫无戒心地展开着,她并没有察觉这样的窥视,即使她察觉了也很难产生羞耻或者是恼怒的情绪,这也是虎子带你来的原因。

 

我把她的衣服都丢到桥洞下面去喽,她找不到的。虎子洋洋自得地说,她跨过芦苇丛的时候啊,那些毛绒绒的芦苇搔到她下面,她还会去抠呢。他的语气太淫秽跟村口单身多年的流氓谈论村里的寡妇一样露骨。但是他并不是因为看到了她的裸体而产生的邪念,他仅仅只是恶劣地想要欺凌这样一个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傻子。在虎子眼中她是人类吗?她仅仅是作为一种有着女体的奇异且新鲜的物种,跟被他们踩死用小刀切分成一块块的蚯蚓有区别吗?她已经被直接物化了,原因是她的诡异的癞头和跟冬天破裂了的水管一样总是淌着鼻涕的鼻子。这些让她彻底在孩子们心中跌出“自己同类”的范畴,她理应被嫌弃,她接纳了那样的嫌弃,用她始终如一的傻笑和不反抗像是温床孕育出了繁殖出了他们内心更多的暴虐。

 

虎子他们的兴致愈加高涨,他们从芦苇丛里走出来,把她摁在地上,看着她扭动着她的身体像是白色的肉虫,那蠕动的幅度太小了,她很快就安静地接纳着大地,大地也宽和地敞开胸怀接纳她,她静静地被挟持在几个男孩之间,看着他们露出无辜的笑,你站在他们身后,你不想成为加害者但是同时你也没有足够的觉悟成为拯救者,你看着她,月光给她的脑袋镀上了银晕,你甚至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悲悯和软弱,但那并不是为她自己悲哀,你从她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表情,你又后退了一步,仓皇地逃离了那里。

 

老师讲,男生应该保护女生。她坐在你前面,你看着她头上稀疏的黄毛还有老婆婆手上冻疮一样的癞子,你在想你是不是也应该保护她,但是她并不符合你心目中任何关于女性的形象,那些画册课本还有电视里的女性都是长发飘飘的,再不济也跟班上的小丫头一样扎着小辫子,她什么都没有,她的大头和细脖子怪异且扭曲,让你想起村口树上挂死的女婴饿死的样子,但她们是可怖的,因为痛苦狰狞的,而她不是,她总是在笑着,那怪诞的笑容冲淡了她外表的诡异,但那不足以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个有性别的人,你看着她无法辨别她是男性还是女性,就是没有性别的牠,像是,像是端坐在庙里的佛像。你脑子里又无端闯进了这样一个形容,那丰腴慈祥的佛陀的笑容无端跟她的笑重合起来。

 

神庙因为拆迁被挖土机掘除的那一天,你看到的慈悲宽厚笑着的佛像温和地接受了破碎,它被碾碎了身子,佛像的头和半边身子摔落在地里也依然慈和地笑着,它的笑迎向天空,即使残缺也谈不上可怖,你却匆匆地逃离了,即使飞快跑了很远依然觉得心悸,即使那笑是悲悯的,你依然感觉颤栗,你谈不出那颤栗的原委,你只是为那一股无名的像是水一样容纳一切污秽的力量给折服了。即使那神庙的位置新修了小楼你也常会下意识放缓脚步,再仰望过去像是仰望那颗微笑的佛头。

 

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你不再跟那些孩子们一起以欺负她为消遣,欺负她连为乐都算不上。小山村里的孩子称得上快乐的时间太多了,过年时候接过一年只能看见一次的父母们从城里带的新文具,还有趴在窗户边看一年见到一次的从城里来支教的干净老师,说话也细声细气文文雅雅呀,像是在哼歌。快乐每天都有,把泥巴滚大一些再用脚踩扁,把她丢进泥潭里看她手脚并用浑身泥巴地爬上来像是一尊移动泥像,一步就是一个泥印子,她安静地向人群这边走来,你看着蜿蜒的泥印想起来步步生莲这个词,只是那莲花不是金莲而是泥莲,她不是莲花的不染淤泥的瓣,她就是植根在泥泞里的根。就是五浊恶世欺身,也能宽和地容纳。

 

这世界太宽和,容得下所有恶意肆虐。这世界太狭隘,容不下一个傻子。


——


我一个学姐跟我说她曾经去支教,看到有孩子把一个智商偏低的孩子推进粪坑里让她爬出来。她爬出来,浑身脏兮兮臭烘烘的,谁也不敢靠近,包括学姐。


文中的她没有名字也没有相貌,她不是一个人,她只是一面镜子,让软弱的人缄默其声,顽劣的人肆无忌惮施加暴行。


还是很难表达出我想说的,其实还有很多构想,比如这篇的“你”是在回忆录里忏悔写过关于“她”的事情,想要忏悔他的行为,世人都原谅了他但是唯独他自己无法原谅自己。还有关于“她”的未来,但是越想表达就感觉越凌乱,还是笔力不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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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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