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月没梨 —

奥斯维辛的来电09

少女死于夏日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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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文州的家里有个书房,是专门留给喻文州和他的妹妹做作业的。他们两个人的书桌并在一起,背对着书房的门,门外面就是客厅的当做摆设的电视,好像自从液晶电视搬回家之后就鲜少有机会打开,就像是冰箱上的那尊总是亮着红光的关公像一样,形式大于意义。

 

书房的门没有上锁,总是保持着三十度的张开角度,那个角度刚好可以容纳一双眼睛,它在黑暗中伺机窥探恶狠狠地盯着他们的脊背,逼迫他们不得不挺直了脊梁用标准的坐姿坐在硬板凳上,像是机器一样在田字格的本子上留下一笔一划一板一眼的铅字印记。那双眼睛永远如影随形,在黑暗的罅隙里亮着,在他们看不到的背后,像是两把剑紧紧地抵在背后,稍微有一点懈怠,就会被揪起耳朵。

 

喻文州是不会在这种时候抬起头试图去用自己的眼睛去触碰这样浓烈的愤怒的。他会一边垂着头看自己拖鞋上的兔子,假装是温顺的样子,实际上心里还在想自己刚才在课本上未完成的画作,在想放学路上看到的新开张的一家冰淇淋店。他觉得他好像注定成为不了兔子,他能够像皮皮鲁一样穿上兔子演出服温顺地趴在草地里,但是他还是记得,他是可以直立行走的人类,他的眼睛永远变不成红色,他也长不出长长的耳朵。

 

而喻文欣,他的妹妹,也从来没有过像正常的妹妹一样想要帮哥哥求饶或者帮他说几句好话的想法,她安静地坐在高背的实木板凳上,头正身直,两肩齐平,头微微垂下四十五度,对母亲的严厉的指责置若罔闻,很早她就已经习惯了,这个时候求饶只会让母亲更愤怒,因为“不体面”,他们吃过这些亏,自然知道这种时候只要沉默才是最好的应对,像是机器一样地完美地执行他们的期待实现他们的愿望,就是他们最舒适的生活方式。

 

等到母亲离开,喻文州又坐回位置的时候,看到喻文欣飞快地抬起头看了一眼他,然后又很快地垂下头,她轻轻地在草稿纸上写,“画得还可以。”连赞美也是点到为止,她真的很贯彻母亲的风格,喻文州心里想,然后对她露出了个笑,喻文欣没有抬头,还在埋头写英语作文,英文字母很快把用橡皮擦掉的浅浅的铅笔印淹没了。

 

“铝热反应的助燃剂是什么?”喻文州轻声问,喻文欣没有回答,外面的母亲耳朵灵敏,听到了喻文州说话,敲了敲门,“写作业的时候不要交头接耳。”喻文州就没有说话了,掏出数学作业也开始验算,过了很久,喻文欣递过来一张纸条,纸条上面写着氯酸钾。

 

这好像变成了他们兄妹两个的一种游戏,用来反抗父亲和母亲的高压教育的游戏,在大体保证自己不被母亲抓到错处的情况下,两个人用这样幼稚的叛逆方式来相互支撑着。但是这样的游戏又显得非常冷酷,因为如果某一方不慎被抓到了小辫子,另一方会毫不犹豫地无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所以也好像是一种博弈,看谁的手段更高超,更能骗过母亲,被发现得更少。

 

喻文州在压抑阴沉的书房里抬头看那扇狭小的窗户外的一小片天空。他被困在这里,虽然这间书房里没有锁,但是他和喻文欣都被困在这里,他们都是囚徒。他们的天空只有那么一小块,伸出十指就能轻易地遮盖住,一眼能够看得到尽头的未来。喻文欣会继承母亲的事业成为学校的一名老师,喻文州则继承父亲的事业穿上白大褂当医生。他们两个人又会变成父母的缩小版,把他们所期望的所认为正确的不会出现疏漏的道路按部就班地走下去。直到有一天站在镜子里发现自己已然和他们露出了同样严苛又不近人情的表情,想要撕掉想要打破却又开始考虑是不是这样不体面——这时候连思维方式也都趋同了。

 

当初文理分班的时候,也是这样,当他们带着意向表回来,他们也理所应当地帮他们填写了“志愿”。喻文州学理,喻文欣学文,带着他们两个走出去,遇到邻居的阿姨,她艳羡地看着母亲,“你家这两个小孩可真是文理双全。”母亲也谦逊地拜拜手,哪里哪里。喻文州跟喻文欣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两个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嘲意,即使一个人是冷淡的一个人是带着笑意的,但是那眼神却如出一辙。

 

喻文州曾经参加过喻文欣的朗诵比赛决赛,她朗诵的是一篇关于母亲的诗歌,她声情并茂,用力到几乎沁出了眼泪。朗诵结束之后几乎所有人都站起来鼓掌,她几乎感动了在场的每个人。喻文州却觉得很好笑,因为他知道,喻文欣一定是在用全力抑制内心的恨意才能够读出这样抑扬顿挫的感觉吧。恨和爱的界限居然这样模糊。那些流光溢彩的优美动人的关于爱的诗篇能够填满心中恨意的裂谷吗?

 

喻文欣后来跟喻文州说,她想报D大,那是跟母亲所期望她读的师范学院南辕北辙的理工科类大学,也是物理距离离家最远的学校。她说她想逃,逃得越远越好,逃到天涯海角再也不回来。

 

你想复读吗?去读理?喻文州问。

 

嗯。喻文欣点了点头。

 

这样啊,那祝你好运。喻文州笑着对她说。

 

喻文欣脸上没有表情,并没有接受喻文州的祝福。她和喻文州并肩看着坠落的夕阳,看着光一点一点被吞没,一直坐到晚自习的铃声响起来,她拍了拍校服裤子上的灰尘,看着人群向教学楼涌去,她突然转头问喻文州,铝热反应的助燃剂是什么?

 

好像是氯酸钾吧。这问题忒没头没脑,但是喻文州还是回答了。

 

然后喻文州再也没有见过喻文欣。

 

过了一段时间喻文州想起来,喻文欣文理分班之前上过的最后一节化学课,就是在讲铝热反应。

 

 

喻文州曾经旁敲侧击问过母亲喻文欣去哪里了,母亲含糊其辞,到最后被问得烦了开始反问喻文州的功课。功课自然还是好的,只不过那样的好在他们的标准里还远远不到能够让他们点头安心的地步。而喻文州知道自己用了几分心思也难说,他的美术梦他的素描本被母亲烧成了死灰,但是死灰也不一定没有复燃的那一天,他本质上是个非常执拗的人,不达目的不罢休,这一点也许也是继承了他的母亲,只不过他抗争的方式看起来很温和,温和到连敏锐的母亲也没有察觉他的叛逆。

 

喻文欣在高二暑假的时候短暂地回来过一次,她削瘦了很多,憔悴了很多,回到了家里一直埋着头无论喻文州怎么使眼色她也不会再回应他了。喻文州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变得不一样了。

 

饭桌上除了轻微的咀嚼声和碗筷相撞的声音之外安静得像是进行某种神秘的祭祀仪式。父亲跟母亲交谈着今天报纸上看到的新闻,忽而又谈到了喻文州的学习成绩,两个人你来我往把喻文州未来几十年的人生都规划好了,每个格子都精确得像在实验室做实验,喻文州也安静地听着,仿佛他们在说别人的事情。到喻文欣的身上的时候,父亲只说了一句,杨院长说你表现还可以,建议再去几个月观察一下。不是商量的语气。

 

喻文州看着往日冷淡的喻文欣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她缓慢地咽下了嘴巴里的饭菜,然后闷闷地答应了一声。整个餐厅里压抑得异常,喻文州觉得,好像这里只有他是一个正常人,坐在自己身边的喻文欣现在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一样,她在喻文州旁边,但是喻文州却感受不到她鲜活的气息,她的眼睛暮气沉沉,喻文州好像看到了她眼里的太阳一点点坠落到了地平线以下。

 

 

喻文欣死在夏日结束的最后一天,死在黎明以前。她来不及等到太阳出来就直接从窗台上一跃而下了,救护车来的时候第一缕晨光打在楼下鹅卵石地的血泊里,打在喻文欣苍白的脸上。周围围观的人对着她的尸体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妈妈捂住小孩的眼睛有些嫌恶地说不要看晦气。喻文州在人群里搜寻自己的父母,他看到了母亲,她还强撑着那点体面,没有掉眼泪,依靠父亲的支撑才能勉强没有跌倒。喻文州也没有流眼泪,这是他跟喻文欣约定过的,如果有一天他们中有人死了,另一方绝对不能流眼泪,这也是他们的博弈,喻文州最后还是输了。

 

他在被子里找到了喻文欣留给他的秘密。就像他们两个在母亲的监视下心照不宣地在课本上聊天,喻文州讲最近偷偷攒钱想买的水彩,喻文欣讲她在班上偷偷喜欢的男生。

 

一个很旧的铁盒,上面的锁被撬坏了,之前是他们兄妹两个用来藏零花钱和日记本的,当然逃不过母亲的法眼,在他们的面前掰开了那把锁。这也让他们知道了,钥匙和锁锁不住秘密,只有藏在心里才不会被人偷窥到。只有心才是母亲走不到的最安全的地方。

 

铁盒里躺着210封信,没有署名给谁,比起遗书,喻文州觉得这更像是一份状纸。

 

【……叶与非跟我说,她尝试过很多种自杀的方式,喝洗衣粉喝了几口就被人揪着头发拖了出去,用头撞墙撞到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没有死依然要去操场早训,她又把舌头伸出来给我看,她以前说是口腔溃疡,后来她告诉我,她每天晚上都在尝试咬舌自尽。

“电视剧里都是骗人的。”她笑着跟我说。】

 

【……她在我面前用指甲钳划烂了自己的手腕,她一边划一边哭,但是不敢哭出声,因为如果巡逻员听到声音会直接给我们寝室记圈。我们没有死的权利,连哭的权利也没有。她的手腕上的痕迹被藏在宽大的训练服里,最后还是被发现了,在这里我们没有隐私,身体也不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我们没有资格自己去决定自己是否死亡。所以她被两个学员拖进了十三号治疗室,我看着她不愿意站起来,他们就抓着她的手腕把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拖行,没有人发出声音,只有她一个人在哭喊。这种时候哭没有巡逻员会记圈,好像这也是一种宣泄方式吧,没有人会觉得丢脸,我甚至有点羡慕她可以大声哭出来,我已经不敢了。我害怕。】

 

【……那时候我很想妈妈。想念她的“体面”。喻文州你会觉得我丢人吗?我很快就原谅了她,只要她能够把我接回来,我想我的恨意可以立马消弭。我不想学理科了,我也不想要梦想了,我现在只想活下去。】

 

【……谁也不能信任了。叶与非也变了,她最后还是举报了我。我为她感觉难过。我们好像都已经被同化了,开始接受这里的规则,只要不被电击,不管做什么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吧。信任好像真的变得好昂贵,连自己都没有办法信任,更没有勇气再去信任那些跟自己一样的人了。】

 

【……喻文州,那时候我很想你,很羡慕你还能站在阳光下面。我觉得我已经在泥潭里面爬不起来了,我不会回去了,在淤泥里翻滚我很自在,就让我睡在里面吧,我不想再睁开眼睛了。】

 

【……当优秀学员代表发言为他唱赞歌的时候,有一瞬间我觉得我是真心诚意地在感谢他,我觉得我可能离疯不远了。我连恨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了,我已经麻木了,恨太费精力,我已经没有没有这样的精力了,我现在连呼吸好像都成了沉重的负担。我支撑不住了,叶与非笑我,“你以为谁撑得住?”如果给我们选择的机会,可能一大半的人都会毫不犹豫地用死亡来逃避吧。好懦弱,但是勇者在这里活不下去吧。】

 

【……我被她接回来的时候以为自己要逃离苦海了,但是离开的时候听到杨院长笑眯眯地对我招手说秋天再见。我觉得我可能活不过这个夏天了。】

 

【……我不想死,喻文州你知道吗我不想死。但是我好想看不到第二条路了。我不是自杀,我是被人杀死的。我不是自杀,喻文州,我不是自杀。】

 

【……哥】

 

喻文欣说,她不是死于自杀。

 

她是被夏日谋杀的。



——


如果明天有时间一鼓作气搞定喻文州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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