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月没梨 —

奥斯维辛的来电12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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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淑文第一次见到楚云秀的时候,是在升旗仪式上。五星红旗冉冉升起,金属旗杆刺向天空,她站在旗杆下,脊背挺得笔直,少先队礼也敬得标准,连校服衬衣上的纽扣都扣得一丝不苟。她手里捧着一张稿子一只手举着话筒,还是一些套话,又老套又无趣,“……所以我们应该珍惜时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何淑文觉得有点好笑,条件反射地嗤笑出声,马上被教导主任瞪了一眼,何淑文站得离楚云秀很近,不过一个是优秀典范,一个是被拉到主席台罚站的坏学生典型。她们几乎平行站在一起,她的视力也没有因为长期泡网吧受到什么损耗,她甚至能够看到楚云秀脸上细细的绒毛,那时候她在心里想,优等生,又好看,肯定有很多男生喜欢。

 

她对于一个女生到底是否好看的标尺就是有多少男生喜欢。就好像她们的那个另类的小圈子,大家都以交到更多的男朋友为炫耀的筹码,涂着廉价鲜艳的指甲油,好像硬挤出一道乳沟就能够跻身进入大人的行列,恋爱也是大人的专属,自然也要作为尝试内容。

 

何淑文的小学班主任说她就是天生反骨。只有何淑文知道不是的。她的反骨是在一次次责骂和漠视中膨胀的扭曲的,是在她的自暴自弃的浇灌下定型。

 

学校到处都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珍惜时间不负韶华的标语,但是她偏要反着来,好像这样才显得够酷。她拎着没有几本书的书包从窗台上一跃而下,跳到走廊上,大摇大摆地在去上课的人流里逆行,没有人去阻拦她,好像她就应该是一个异类,从她来这个学校开始她的恶名就已经早先进入了这个班级,她的叛逆和堕落被视作理所应当,没有期待也没有注视,又自甘堕落,像是一块黏在干净玻璃上的牛皮癣,又让人嫌恶又不敢触碰,忽视也是最佳方案。

 

何淑文的手被抓住了,她抬起头看见了楚云秀,“同学,上课了,进教室吧。”态度又平和又理所应当,好像她拦下的只是一个迷糊的走错方向的普通同学。按照众人一贯印象,何淑文应该恶狠狠地甩开手,然后丢几句狠话让楚云秀下不来台之后嚣张地继续逃课。但是何淑文一反常态地任由楚云秀牵着她走回了自己的班级,在台上错愕的老师的注视下,跟楚云秀一样喊了句报告,然后走回了自己的座位,懒洋洋地趴在桌上歪着头隔着好几组同学看楚云秀,又认真又努力,不愧是优等生啊。她心里想。但是想了没多久还是在老师的催眠的讲课声里睡着了,假装没有听到前排的人的议论声,无非就是以为她想要奋发努力了,最后还是烂泥扶不上墙的之类的话,又八卦又有股子莫名其妙的庆幸,只要她永远不努力,就永远有个垫底的人,多好,无论自己再堕落拥有能够看到一个被自己远远甩在身后的人。

 

何淑文在上课的时候睡着了,她梦到自己变成了楚云秀。

 

醒了之后,又觉得自己好好笑,打开手机看到自己的朋友又在叫自己中午去酒吧,敷衍地回了个好之后又闭上眼睛趴在桌上虚度光阴。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何淑文都几乎忘了楚云秀这个人。再次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是震惊全校的出柜事件。在她们那个小城里,出门买个包子都能遇到十几个熟人,谁家老公出轨了一个白天就能从城东传到城西,而像楚云秀这种堪称离经叛道的事情,连何淑文平常的逃课泡网吧都得退避三舍了。

 

“好像是五班有个男的想追楚云秀被拒绝了,然后就到处散播楚云秀早就跟别的男的睡了的消息,然后这老姐也挺刚,直接就当着全班人的面说我喜欢女的。”何淑文的朋友煞有其事地跟何淑文科普,“我觉得那男的说她跟别的男的睡过也不一定是假消息,要不然你说她咋确定自己喜欢女的呢。”

 

“我觉得就是那个男的技术太差搞得人家优等生不爽了才觉得自己不喜欢男的的,她应该找我来试试。”有人嬉笑。

 

“操你妈。”何淑文想也没想一拳头抡到了说话的那个人的脸上,她的力气当然比不过男生的,但是因为谁也没想到她会突然暴起伤人,连被打的那个人也愣住了,“何淑文你他妈有病啊?”

 

“是啊,有病。”何淑文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要是喜欢女人是病,那老子也有病。”她把书包丢在他的脸上,头也不回往外跑,她一边跑一边想,楚云秀现在会怎么样,那些流言蜚语,那些恶毒的中伤的揣测,连她都觉得无法忍受,只要想到他们是在用这样的句子,那些恶意的眼睛从上到下像是粘稠的毒液一样从上到下舔舐她的身体,非要看她堕落淤泥里才觉得看到了高高在上的诸神陨落的快感,何淑文胸腔的愤怒就能够把把她的脏器燃烧起来,血管里的血液就止不住开始沸腾,她想要他们闭嘴,想要给所有说话的人的嘴巴上都贴上封条,想要把每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落井下石的人全部都打掉一颗牙,但是等到她站在旋涡中间才发现,她只有一双手,一双拳头,她做不到让所有人闭嘴,她甚至没有办法去保护楚云秀。

 

她冲到楚云秀的面前,但是却讷讷地不知道说什么,楚云秀平和地看着她,看到她紧张,脱口而出,“楚云秀,我也喜欢女生!”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是同性恋,她也没有找谁验证过,只是模糊地觉得,是不是如果她也喜欢女生,那她跟楚云秀就能够成为同类,就能够离楚云秀再近一些,一个让她可以触碰的距离。

 

“这样啊。”楚云秀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没有像是何淑文想象的一样,像是在路上迷路的雁子找到同类的迫切接纳,平和到理所应当。就像她那次拉住何淑文让她去上学,在她看来,这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而现在,何淑文跟她说,她喜欢女生,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那……那你以后怎么办。”看楚云秀要离开,何淑文问。

 

“嗯…还是跟以前一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楚云秀走到了一半,回过头对她笑。

 

 

 

楚云秀还是每天上学放学,两点一线。上课就是认真听讲,下课背着书包回家,路上谁议论她她也当是充耳不闻,还是当自己的优等生,被班主任约谈了一次又一次,出来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的谈话内容很快就被传遍了全校,比明星还有牌面,所有人都伸长了耳朵等着哪个小灵通搞来更新鲜爆炸性的消息来让他们捱过一个个在题海里压抑着的课间,多有牌面啊,这可是这个平静得连白云每天飘过的形状都别无二致的小城里难得的新闻,又正好在他们身边,这是多好的拿出去当中心人物的谈资。

 

楚云秀教那个被他们孤立的龅牙妹写题目,他们就笑嘻嘻地问楚云秀,“你是不是喜欢她啊?”还要用恐吓的语气对吓得跟鹌鹑似的龅牙妹说,“她要跟你上床你愿意吗?”

 

她被吓得直摇头,后知后觉地又抬起头看没有什么表情的楚云秀。

 

然后人群又开始起哄,“哈哈哈哈连龅牙妹都嫌弃你欸,那我帮你问问隔壁班的那个每天流鼻涕的傻妞好不好。”

 

楚云秀环抱着胳膊看着他们,有一瞬间他们觉得下一秒她就要挥起拳头,但是她还是很礼貌地说,“我是喜欢女人,但是不是意味着,我会对每个女生都性骚扰。”

 

“哼哼哼……前天林晓燕还说过你放学的时候尾随她想摸她的手,也是假的吗?”有人问。

 

“靠编造这种事情来融入团体很有意思吗?”楚云秀对人群中的女孩子笑着,“这个事情消停了,再编造下一个谎言吗?”

 

“多累啊。”

 

“可以让一下吗?我要回家了。”她从人群里走出来,然后消失在拐角处。

 

自那之后,所有人都没有再见过楚云秀。

 

有人说她被她的爸妈关进了精神病院,还有人说她跟外面认识的女人私奔了,反正就是众说纷纭,何淑文甚至还跑到楚云秀的家里去找过她,是她的妈妈开的门,看到何淑文的打扮就变了脸色,一脸嫌恶地问她,关你什么事。

 

一直到一年之后,一个神乎其神的地方的传说在这座小城里流传,说是怎样叛逆的小孩进去之后出来都乖乖顺顺,又孝顺父母又认真学习。何淑文对此嗤之以鼻,但是她的老爸却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硬生生把她连蒙带编骗到了那个所谓的云城军事化训练学院。

 

何淑文在十三号治疗室里从一脸不屑到哭爹喊娘只用了二十分钟,花十六七年长出来的反骨在二十分钟里彻底剔除,她像是一条死狗一样被拖下了床,她看到塑胶的床上那一滩没有形状的水,是她刚刚流淌下来的汗水,她觉得她现在也是在那床上的一滩水,没有形状也没有骨头,谁想要让她变成什么形状就把她装进什么样的容器里。她几乎在那一瞬间就明白了,所谓的百试百灵的神奇妙方到底是什么,谁的身体是钢铁呢,能够在电流下也依然挺直脊梁?从来都觉得只有在生物课上看剖面图才能发现存在感的神经末梢现在驯服地接纳着电流肆虐,她清晰地感受到它在里面游走,疼痛到极致之后连麻木的机会都不留给她。

 

还有人在她耳边问,“你知道你做错了什么吗?”

 

“我不该喜欢她……”何淑文说。

 

“喜欢谁?”

 

“喜欢……喜欢她。喜欢女生。”她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楚云秀的名字,也不知道是在坚持什么,好像也只能感动自己,好在杨院长也似乎并不想要一个明确的名字,“那你是不是应该跟家长去道歉?”

 

何淑文跪在妈妈面前忏悔,滚烫的眼泪落在她的发旋上,又掉到她的脸颊上,恍惚间像是她也哭了一样。但是她没有哭,即使她作出的是哭泣着忏悔的模样,即使她的眼眶里确实盈满了“悔恨”的眼泪。

 

“你以后应该怎么做?”有人在她耳边问。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何淑文看着墙上脱落的墙皮,几乎是木然地说出了这句话,她觉得有点好笑,但是一点也笑不出来。她的眼睛又落在了微笑着的院长的脸上,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一样,蜷缩成一团,头深深埋在膝盖中间,嘴里呢喃着,“我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好好学习好好学习……”

 

她想到最开始,晨光洒落在楚云秀的脸上,她一本正经地拿着稿子念,“我们应该珍惜时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恍若隔世。


——


何淑文是戴妍琦班上的班长,对,那个滥用职权打人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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