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月没梨 —

【双花书摘-20H】一直在

双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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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直在,他们一直爱。



《一直在》

 

1.

 

俱乐部旁边有一所高中,从早上七点半到夜晚九点多,总会不断地有铃声响起来。当时都还是从高中走过来的小孩子,听到铃声就会情不自禁地抬起头,等到环顾四周的时候,发现原来大家都是一样的反应,不自觉地就笑成了一团。

 

高中是半封闭的,高二高三晚自习要上到九点半,所以晚自习之前有半个小时吃晚饭的时间,学校内部食堂不提供,走摊的小商贩们心思就活络起来了,一到六点多的时候,就推着小车在铁门前一横,油烟味道就是最好的招牌,哪边最香,哪边就一定排着长队。孙哲平当时刚来昆明不久,还不太吃得惯食堂,我就带着他去吃路边流动摊贩吃酸角糕、豆腐皮、烤串。不是很卫生营养的一些东西,主要是吃热闹。我这个人特别喜欢赶热闹,嘴巴上跟孙哲平在说:大孙,我快饿死了,我们今天不排队了,找个人少的地方吃一点垫一下肚子。但实际上腿有自己的想法,不自觉地就排到了队伍尾巴上去了。

 

我们两个就混迹在高中生里,偶尔也会被以为是学校里的学生。我就跑火车地在旁边胡诌:是啊是啊,我就是二班的。听到旁边有人吐槽数学太难了,我也会插嘴附和一句。至于孙哲平,大部分时间都在旁边放空自己,如果是夏天的话,应该在忙活着拍蚊子,他以前跟我抱怨过昆明的蚊子杀生,训练室里八个人,七个昆明人,一个孙哲平。蚊子每次就是能够精准地咬到他。

 

正赶上期中期末考试的时候,出来吃饭的人会尤其多,还有很多亲亲热热的高中生小情侣。一个人站在队伍的这一边,而另一个人隔着好几个人站在另一边。男生突然别过头,隔着两条队伍,五六个乌泱泱的脑袋,朝低着头刷手机的女生大声喊她的名字。我当时就站在后面,被吓了一跳,因为那个女生也叫佳乐。女生清亮的声音穿过了人潮:干嘛?她跟旁边的人说抱歉,从铁板烧的队伍那边穿过来,走到他的面前。男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没有什么事,就是突然很想叫住你。女生叉着腰说:你是不是很无聊啊,我又要重新排队了。那个男生突然用很低的声音对她小声地说:我不无聊,我喜欢你。旁边有认识的人在起哄,我也情不自禁高兴地拍起手来。

 

跟孙哲平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两个无话不谈。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说过爱。在一起是一件很顺理成章的事情。没有一个正式的仪式,也没有谁给过对方承诺。当时我用力地鼓掌,我后知后觉地感觉,是不是也很想听孙哲平这样对我说。我长到这么大,好像从来都没有听过谁对我说过我爱你。我的父亲、母亲都是很内敛的人,从小也生活在把爱视为洪水猛兽的环境里,初中的时候为了防止男生跟女生谈恋爱,会特地把原来的同桌调开。所以它是羞于启齿的事情吗?

 

如果我们谁也没有对对方说过爱。那我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孙哲平的呢?

 

每当想起这个问题,刚满十八岁的孙哲平都会朝我大步走来。

 

春天的昆明柳絮纷飞,阳光和煦,像梦一样好。我们脚下踩着滇池一样的蓝。

 

2.

 

百花没扩建之前,宿舍很小,床也很小。可是这样狭小的空间还要塞进去两个人。床是高低床,跟男子高中生的宿舍似的。我躺在上面,孙哲平躺在下面,夜晚躺着没事的时候,我们两个把自己之前十几年的人生轨迹都复盘了一遍。我最喜欢听孙哲平小时候被狗追着撵的故事,每次心情不好都会让他讲一遍,讲到最后他有点不耐烦了,对我说:张佳乐你无不无聊。我会用实力向他证明,我还会无聊到半夜上厕所懒得继续往上爬,直接躺到孙哲平的下铺上,把睡得好好的他挤到地板上去。后半夜就是我们互相争夺一小块床板所有权的战争,最后两个人的瞌睡都被打没了,我抱着他的被子靠在墙边,笑着说:孙哲平,你再跟我讲一下你被狗撵的故事吧。

 

他懒得理我,顺着旁边的梯子爬到我上铺去睡觉了。

 

我还继续在底下自说自话:那我跟你讲。我倒是没有被狗撵过,我跟我妈说我不读大学,要跟刚刚见面的网友见面打电竞的时候,她追着我撵了半条街,只有半条街,她发现她追不上我了。隔着一个马路,她很大声地吼我,叫我以后都别回来了。

 

我以为孙哲平已经睡着了。但是过了一会,上铺又传来了他的声音。他跟我说:我爸就对我说了一个滚字。

 

在那之前孙哲平从来没有跟我提过他的家庭。所谓的无话不谈,其实是我单方面对孙哲平的。他没我那么爱说话,总是在旁边听,偶尔插嘴说几句。但我倒是从来不介意他说还是不说,我没有这种强制对等的爱好。我会说给他听,是因为觉得被他听到是一件安全的事情。我们应该尊重对方的安全区。在一个很普通的晚上,不是任何一个节日,也不是任何一个纪念日,孙哲平第一次跟我谈论他的家庭。有一些很轻很柔软的东西从他低沉沙哑的说话声里漏了出来,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我逢年过节还是会偷偷提着东西回去。第一年的时候,我妈拦在外面不让我进门。她板着脸,像是一尊大理石雕塑,吐出来的话也是跟瓷砖一样冰凉凉的:你爸还有心脏病呢,你要气死他啊?在她说完这句话之后,老旧民居的背后开始炸烟花,是五颜六色的2016新年快乐的字样,很大,也很灿烂,好像整个昆明的人抬起头就能看到。我们两个在门口对峙,我看到她的眼睛在烟火的晕染下,肉眼可见地变得柔和起来。

 

她最后还是让我进来了,我在沙发上睡了一宿。第二天我爸还没起床的时候,我就走了。那是2016年的第一天,我一个人在商场无所事事地逛了一整天,孙哲平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用刚买的面包喂流浪狗。那个冬天他也没有回去,俱乐部只有我们两个人,连门卫大叔都回去过年了,说初二再来。他听我报完地址后,在电话跟我说不要走,等我。

 

然后没过多久,他就搭着的士到了商场。我穿着灰蓝色的羽绒服在风里冻得像是个傻逼,样子肯定不太好看,我把手塞到脖子里取暖,抬起头的时候就看到孙哲平大步地朝我走过来,他一边走一边叫我的名字:张佳乐!

 

每一次我想到心动、想到爱。我都会看到从不太远的地方朝我走过来的孙哲平。十八岁的时候我们没有互换过姓名,他淋着雨,但没有低头,笔直地朝我走过来。在圆润的水珠从屋檐上滑下来的时候,他看到了我,叫我:百花缭乱!后来知道了我的名字,他就会叫我张佳乐。只连名带姓地叫,不是佳乐,那也可能是一个准备高考的女生,他在对街的那一边叫:张佳乐!我转过头,抬起头,就会看到他。

 

我也没什么事。我轻松地说:我妈就是那个性格,不过这一次她没有举着扫帚追着我跑,还让我进房睡了一晚上,说明正在进步嘛。你不用大冬天往外面跑,特地来找我的。

 

孙哲平无所谓地说:反正我也没有地方去。

 

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击碎我。我想到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们都无家可归。两个人慢吞吞地在空荡荡的商场里走。大部分店铺的卷帘门都被拉了下来,平时很热闹的地方变得空旷得像是只有我们。

 

被我喂过的流浪狗一直都跟在我们身后。我一开始还没有发现,是孙哲平拍了拍我的肩膀,指着我后面,我才看到它湿漉漉的黑眼睛。在我停下了脚步之后,它小心翼翼地走上来,嗅闻我们的裤脚,突然就很高兴地围着我们跑了起来。

 

过年之前,路面做过大清查,流浪狗大多数都送到了救助站。我走了很远的路,才看到一只狗可怜兮兮地在结着霜的地面上很慢地走着,我是可怜它才买面包喂它。那它呢,是不是也是闻到了同类的味道才一直跟着我们走?

 

3.

 

好像家里的态度是从我出来的第二年开始缓解的。那时候多少打出了一点成绩,作为昆明本地的战队,还接了一些本地特产的代言。正好就戳在我妈每天上班要搭公交车的车站里,她跟我说,本来第一次看到很心烦的,后面就逐渐看习惯了。我在旁边傻乐,她拍了一下我的背:吃饭坐直,你们打游戏的本来每天就对着电脑,现在还含胸驼背的,以后脊椎会坏掉的啊!

 

当时我快两年没有听过她唠叨了,不管她说什么我都觉得很悦耳。我也是在这个时候突兀地想起来孙哲平的,他还一个人在俱乐部里。我在阳台上给他打电话,问他在干嘛,他说在吃泡面。我没话找话地跟他扯了一些闲话,又匆匆地挂断了电话,因为妈妈又在客厅里叫我要量我的衣服尺寸,她说她要给我重新织一件毛衣,到时候穿在里面,肯定可以拿奖牌。

 

我好笑地纠正她:只有奖杯,没有奖牌,又不是奥运会。而且季后赛在夏天,我总不能夏天在里面穿毛衣吧。

 

在跟妈妈斗嘴的时候,我忘掉了孙哲平,我忘记他现在还一个人在俱乐部里。没有家的人,从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人会在幸福和爱里变得迟钝起来的,我当时根本就没有力气去想他,而是想要用力地抱住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一些东西。要先松开手,才能更加努力地去攥紧拳头。

 

吃饭的时候,我们在一起看电视。她突然偏过头问我在战队里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我当时吓得筷子都掉了。在我埋头在桌子底下捡筷子的时候,她又数落我一点都不稳重,怎么可能会招姑娘的喜欢。我乐呵呵地说:靠脸嘛,你儿子长得还是很好看的。她嗔我一眼:那还不是因为你老娘好看。她又开始讲以前我爸捧着鲜花在宿舍楼下傻不愣登地站着的故事。我有点好笑:那很可惜,我们战队里都是男的,学我爸这套可能不太吃香。她不相信我们战队只有女生,我把手机的照片找出来给她看,把队友的名字一个个念给她听,等到最后,我指着我搭着肩膀的人说:他是孙哲平。

 

哦,我晓得,是你们队长吧?她点了点头。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又闷声往嘴里扒拉了一口白饭。我想到我跟孙哲平说过那么多话,但是一次也没有谈过未来。也许有想象过百花的未来,俱乐部的未来,繁花血景的未来。可是这里面没有张佳乐和孙哲平的未来。他为什么不说?是因为知道,这一定是一个没有结果的话题吗?

 

他谈以前的事情不太多。我记得的只有他跟他爸爸摊牌,然后被赶了出来,他一路南下,到了南方的一个小城,后面又因为组建战队辗转到了昆明。我问他对昆明的印象怎么样,他跟我说,第一印象是蚊子和张佳乐。我对我跟蚊子摆在一起很不满意,一定要他把蚊子改掉,要不然夏天的时候我就养一屋子蚊子咬死他。他可能在电视里看到苗疆养蛊的故事有些阴影,有点妖魔化云南人,后面被咬了都怪我在下蛊害他。

 

我们躺在上下铺的时候,也时常会畅想未来。我说要是以后我们得了冠军,回家应该不会被赶出来。孙哲平闷声没说话,过了一会说:不会的。他说:他对我说了滚之后,我就再也回不去了。我当时没有听懂,总还是有点理想主义:终归是父母啊,等我们证明了我们的选择不是错的,他们会理解的吧。孙哲平没有回答我,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我当时不知道,我们不是在做选择题。选择A选择B选择C选择D,有很多条路可以走。用铅笔写的可以用橡皮擦掉,用水性笔写的用修正带改掉。有些事情根本不可以改变,我们是注定要让他们难过、失望的。从一开始就是这样,除非某一方彻底低头,否则我们注定无法回家。

 

当时感觉年纪变大了一些,妈妈没有以前脾气那么火爆了。唠叨也变少了,她应该发现我也变成了大人,而不是小孩子了。因为战队比较忙,回家比较少,回来的时候她甚至变得有些小心翼翼。回来之后她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待几天走?她依然没有对我肉麻地倾诉过爱和思念,可是我知道,她爱我,和以前一样爱,和未来一样爱。

 

在感觉到她的改变之后,我鼓起勇气向她摊牌。如果都可以接受张佳乐辍学去打游戏,那么为什么不可以接受她的儿子是同性恋呢?她退让是因为爱我,那么我稍微再往前进一步,她就会不爱我吗?

 

我告诉了她我跟孙哲平的事情。我以为她会骂我,会打我,像是以前一样举着扫帚追着我撵半条街。第一次我们隔着半个马路,太阳把她照成白花花的一个影子,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现在我站在她的面前,看得清楚她脸上的皱纹,还有颤抖着的嘴唇。她喉口蠕动,最后无力地终于吐出了一个滚字。

 

孙哲平不会讲故事。他说他的爸爸说了一个滚字。我脑补的是像是电影里一样毛发倒竖,暴跳如雷嘶声力竭地喊:你给我滚!男主人公头也不回地背井离乡,一直到故事结束后一切尘埃落定,仍然会被原谅。现在我发现,原来那是失望的一瞥。而这样的失望,孙哲平早于我好几年都体验过了。他不跟我谈论未来,是不想让我彻底变成没有家的孩子。

 

百花缭乱和落花狼藉都可能有璀璨的未来,会变成以后弹药专家和狂剑士世界的里程碑。张佳乐也有未来,孙哲平也有未来。可是两个人在一起却会被未来吞掉。我们也许会变成冠军,也许不会变成冠军。但毫无疑问的是,我们没有办法变成他们期待的样子。

 

孙哲平一次也没有在我回家的时候阻拦我,也没有问我会不会跟我的父母坦白我们的事情。在我选择当一个诚实的人,要把我们的爱情从阴暗角落里拉到太阳下的时候,我就走到了孙哲平以前走过的路上去。

 

是她发现我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可是这个小孩子却没有按照她期望的长大,反而变成了反骨和刺。她会爱我,过去会爱我,现在也正在爱我,未来也会一样。但是不会爱我多出来的骨头,但那骨头也是我,我不能掰掉它,也不能摆脱它。所以我们无法互相理解,我又一次从家里逃了出来。

 

我兜兜转转,最后还是没有找到我的家,一直在流浪。

 

4.

 

第三赛季结束的那个夏天,俱乐部说要升级。要迁址,换到比较安静的郊区去,比较容易扩建。其他队员兴致勃勃地讨论,以后宿舍就都是单人间了,一个人一个大床房呢。他们把预览图纸到处传,最后传到了我跟孙哲平的手上,已经变成了皱巴巴的一团了。

 

我已经看好了房。孙哲平跟我说:离俱乐部新地址也不是很远,搭地铁就行了。是短租还是长租都可以。

 

我当时说就长租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想要有一个家特别执念。也会在晚上跟孙哲平说买房。但是我们谁都没精力去搞装修,做那些琐碎的事情。租房好像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我们不用一直把宿舍当旅馆一样住,有时候还会担心队友突然敲门。

 

房子不太大,我最满意的一点是有一个大阳台。我网购了一个网红的藤编吊椅,我还没坐着晒几次太阳呢,孙哲平就一屁股给我坐塌了。我郁闷死了,问他:孙哲平你是个铁屁股吗?我在生气的时候会连名带姓地叫他孙哲平,高兴或者不高兴也不生气的时候叫他大孙。但是他总是叫我张佳乐,因为叫小张像是长辈在训话,叫佳乐有点黏糊糊的感觉。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别别扭扭地生活着的。比起像是情侣,也很像是在一起生活的租客。下雪的日子很冷,所以不自觉地靠向温暖的地方。

 

我们两个都是不太会生活的人,不会做饭,在做家务的方面也都磕磕绊绊,可是一定要学。连做人都是第一次,都不是一路学过来的。孙哲平理所当然地说,他好像总有一种,做什么事情就一定会做到的自信。而且事实上也是这样,他确实上手比我快很多。在我还会洗碗摔碎盘子的时候,他已经开始研究做饭了。不过在我们接力着糊了三四次锅之后,我们还是成了楼下饭馆的VIP用户。除了小奶锅偶尔用来煮牛奶,其他的厨具我们再也没有用过了。

 

因为很少用煤气,房间里都没有烟火味。我躺在床上,做梦的时候会想起以前初中的时候背着书包放学回来。桌上摆着刚刚出锅的汽锅鸡,我还在上楼的时候就闻到香味了。等我推开门的时候,白花花的光从门里涌出来就把我包裹住了。门锁有些生锈,所以声音很大,在巨大的哐当声之后,我才会想到:我回家了。中午睡懒觉的时候,油烟味会熏到枕巾上,我现在躺在干净的床单上,就很想念那种味道。

 

我讲给孙哲平听的时候,他不太能理解。因为他家里一般是白班的保姆做饭的。我在旁边笑,听起来我们两个不像是一个阶级的。

 

没有。孙哲平说:只是他们都因为不会做饭而已,还是经常会为多出来的保姆费吵架,有一段时间会突然辞掉保姆节省开支,过一段时间又去托人找靠谱的保姆。他们就是这样的人。

 

孙哲平不是一个喜欢纠结犹疑的人。我是很羡慕他的洒脱的,比起他,我可能更像是他说的“这样的人”。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人。会在失去一些东西后突然后悔,因为情感,被一些在孙哲平看起来很轻的东西负担着。他能够理解我正在负重,正在为什么负重,但我也知道他无法跟我感同身受。因为我们是不一样的人。我是这样的人,他是那样的人。我们形状都不一样,都是第一次生活,第一次学会爱人,但却要努力抱在一起,因为现在是冬天,这里是冬天。

 

5.

 

俱乐部偶尔会有老同学打电话进来说找我。我是在高三的那个暑假离开的,当时很多人来打电话问我怎么回事。我知道那都是善意的询问,他们在关心我,但那时候我承受不起那些善意和关心。所以直接换了一个手机号。等到再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已经是百花战队的张佳乐了。

 

他们跟我说要搞同学聚会,我答应了。明明大家也都是之前的样子,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区别,我的小辫子都没有长长很多,也还是刚刚到后背下面一点。以前他们开玩笑会喜欢扯我的辫子,我就用力地用凳子背去撞后面人的桌子,发出一声巨响,两个人都去罚站。大家来看我的时候,我就笑嘻嘻地看过去。但是我却觉得有些无话可说,他们在讨论绩点,大学的社团,这些年他们依然保持着不算紧密也不算生疏的联系。而我是主动地切断它的,所以也必须由我来承担这样的阵痛。

 

最后还是一直在KTV唱歌唱到深夜。我搭的士回到俱乐部楼下的时候,铁门已经关掉了,我想起了这几天门卫大叔请假了。我正准备掏手机给孙哲平打电话,就看到他从黑暗里走了出来。他问我吃了饭没,我嫌麻烦条件反射地点了点头,后面又觉得是真的饿,KTV的东西不太够吃,又重新摇了摇头。然后我们俩就在凌晨两点钟去吃大排档,我们差不多是最后一批客人了,老板娘等着我们两个吃完就收摊子回家。我不好意思让别人等我们,只囫囵吃了几串,其他的都打包拎在手上。

 

我们两个人在路灯下面慢慢地走着。我跟孙哲平说聚会上发生的事情。我说我遇到了之前的女同桌,对,就是那个坐一起还没俩星期,然后又被班主任以为是早恋调开的那个女生。在KTV里我们玩真心话大冒险,然后问到初恋,她用开玩笑的语气跟我说:张佳乐,我以前还喜欢过你呢。不过后面话题又偏到了之前的老班对于恋爱行为惨无人道的一扫空,宁可杀错绝不放过。

 

其实我当时觉得很惊悚。因为我第一次被明确地告知:我喜欢你。是一个几乎已经成为陌生人的老同学。而不是来自我的父母,也不是来自我的恋人孙哲平。后来她举着话筒唱广岛之恋,我就在后面用力地鼓掌,一直到手都拍红了。

 

我又一股脑地跟孙哲平说了很多高中时候的事情。包括我偷偷逃课打游戏,半个班的人都替我打掩护。我非常得意地说:我以前人缘可是很好的。

 

孙哲平突然说,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感觉到了。

 

感觉到了什么?

 

当时肯定很多人喜欢你。孙哲平说。

 

那你对我第一印象是什么?我兴致勃勃地问。

 

很锋利,也很漂亮。孙哲平看着我说:像是一把刚出鞘的剑。

 

他后来跟我说,觉得我一定被很多人爱着,所以才会毫无忌惮地露出这样锋利的刀锋,一点都不怕会把人割伤。但我觉得很奇怪,在今天我才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突然告诉我,她曾经喜欢过我。

 

人到底是怎么走散的呢?为什么在一些年的空白之后,我们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变得无话可说。我们还会谈起以前毫无芥蒂地一起的青春岁月,那时候有足以肆无忌惮挥霍的未来。那时候我们会想到,未来的我们会相对无言吗?

 

6.

 

在回百花的路上,莹白色的路灯底下,我看到了一个娃娃机。反正也睡不着了,就撺掇着孙哲平一起去抓娃娃。他身上没多少零钱,只够抓两三次,我自信满满地说:别小看职业选手的微操。

 

正好是三次,一次都没有多,一次都没有少。毛绒小狗从洞口里滚了出来。等我在路灯下面仔细端详它的时候,才发现它是一只残疾的小狗,只有三条腿。当时就忙着抓娃娃,没有认真地去分辨到底有没有问题。

 

没事。我就把你当儿子养了。可能是大半夜熬夜特别亢奋,我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花。孙哲平在旁边笑我的取名能力。我白了他一眼,那你来取名字?他颇为严肃地看了一眼这只狗,然后对我说:确实挺花的,还是叫小花吧。

 

可见至少在取名字方面,我们俩难得地达成了统一。

 

后来小花被弄脏了,又在洗衣机洗了几次之后,棉絮变得没有那么蓬松了。我发现它的肚子那里有一个拉链,可以把棉絮扯出来。于是就发动了我的智慧,往它的肚子里塞小纸条。一开始是空白的小纸条,觉得给自己儿子喂白纸不太好。就咬着笔头,把我平常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往小纸条上面写。比如孙哲平今天又被蚊子咬了三个大包,或者是楼下老板娘今天的松茸菌感觉有点没炒熟。反正想起来就往里面塞一点,小花本来干瘪的肚子又鼓了起来。因为只有三条腿,站不起来,只能躺在沙发上。孙哲平看电视的时候经常不注意会一屁股坐在它上面,我就会紧急过来抢救儿子,数落孙哲平:你的屁股已经坐坏了我一个吊椅了,别再把我儿子折腾散架了。

 

但是看电视剧,两个人意见不合的时候,我还是顺手抄起我儿子,丢到孙哲平的肚子上去。孙哲平评价,在我死命往里面塞小纸条之后,小花变得壮实了很多。我很具有浪漫精神地说:这是新时代的漂流瓶。

 

而孙哲平不太浪漫地回答:只有垃圾场的捡垃圾工人看得到你的新型漂流瓶。

 

7.

 

那应该是我跟孙哲平一起过的第二个年,在出租屋里过的第一个年。楼下饭馆都关门了,不过幸好外卖还能加钱点餐。之前百花年会看老板喝酒喝得豪情万丈的,买年货的时候,也买了一扎啤酒。孙哲平乜斜了我一眼:你喝?

 

我笑嘻嘻地说:我们喝嘛。

 

可是到实际操作的时候,我闻了一下啤酒的味道,不太好闻。我装作要一杯干掉的样子,但眼睛在偷偷看孙哲平。看到他也没准备喝,我也把啤酒罐放了下来,从身后掏出了我的二手准备,两瓶雪碧。我在旁边说:这个也是绿的,都一样。

 

孙哲平去拉拉环的时候,措不及防被喷了一脸飞沫。他本来还摸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后面看到我已经不打自招地在旁边笑成一团了。他顺手抄起了我摆在旁边,说一家人要整整齐齐的小花,朝我丢过来。又去抽餐巾纸擦手,他一边擦一边说我:张佳乐,你无不无聊?

 

我一脸严肃地说:大孙,你要打就打我,别打我们儿子。

 

孙哲平一脸无语地看着我,很亲切地问我:它是你儿子,那是谁生的呢?

 

我也被噎住了,过了一会幽幽地说:我们俩可以轮流来。

 

孙哲平:……

 

我们两个人一起在沙发上看春晚。我笑点很低,孙哲平评价很尴尬的小品,我也能笑得倒在他身上。小花就躺在我们的腿上,它站不起来,只能躺着,我觉得它很可怜,用膝盖夹住它,让它直立起来。但是当我放松的时候,它还是会重新倒下。我当时在想,我在我的妈妈眼里,是不是也像是这只三条腿的小狗,无论怎么样也没有办法像她预期希望的一样成长。即使我自己认为我是健康的,躺着也很好,但她还是会认为我是残疾的小孩。第一次叛逆,我用我后来的成绩搭建起了我的义肢,但是在失去支撑之后,还是会重新躺下。

 

我还是会回到这里来。

 

窗户外面已经开始放烟花了。像是夜空里漂浮着巨大的闪亮的水母一样,聚拢,又很快散开。我打开了窗户,寒冷的风从窗户里吹进来。看到孙哲平的眼睛被烟花晕染得亮晶晶的,连平常线条有些冷硬的脸好像也多了几分温柔的意味。空气里都是燃烧后的爆竹味道,还有别人家的饭菜香味一起漾进来。

 

那是这些年以来,我第一次觉得,我扎扎实实地踩在地面上,也不是铅灰色的云层里。我在这里扎根,我在这里发芽,我在这里开花。一直朝着窗户这边,一直面朝着阳光,跟着太阳一起转悠。在冬天的时候,我不会枯萎,而是直接跳进火里,我也要变成火一起燃烧,这样才够温暖。

 

8.

 

到底是什么时候突然开始忙起来的,我后面也回忆不起来了。比较清闲的日子好像只有最开始,当时只用铆足劲往前冲就可以了。反正还年轻,精力和潜力都是无限的。我们在睁开眼睛,开始呼吸的时候,就在走一条向上的路,所以从来都不会往下看,甚至都不会再想未来了。未来在更高的地方,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我一开始觉得孙哲平开始特别卖力,把自己往死里逼是因为那一次亚军,后来才知道还有其他的原因。到底是他的拼命导致他的伤病,还是伤病让他更加不要命地燃烧自己。这是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悖论。

 

那时候孙哲平把自己逼得太狠太不要命,其他人看到他那么卖命,自然也会用同样的态度去面对比赛。我有时候看他半夜复盘的时候,会忍不住跟他说:别这么着急,还有明天,还有后天。

 

我后来跟老板对时间轴,才发现那时候是他刚刚去医院拿结果。他当时听到我对他这样说,他自己却知道自己可能没有明天和后天。可他那时候还很轻松地跟我说:张佳乐,今年我一定会跟你一起拿下冠军。

 

这种话我们经常会说。哪个职业选手不想拿冠军。

 

一般来说,拿到冠军之后就是回老家结婚。我撑着下巴对他说:听说用冠军戒指求婚的话,成功率会更高哦!

 

我当时就是嘴嗨一下,我们两个根本就不可能结婚,甚至连未来我们都不会去想。我们都在跟各自的父母角力,总会有落败的一方,可是就算是赢了的那一方也不会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但是孙哲平很认真地点头:好啊。

 

我当时笑嘻嘻地抽出了一张白纸,在上面写,孙哲平同志向张佳乐同志承诺要拿冠军戒指求婚。因为纸撕得太小了,求婚两个字只能写到背面。然后我把它塞到了小花的肚子里。我对他说:小花吃掉了,就是见证过了,不能反悔的。

 

他跟我说:绝对不会反悔。

 

9.

 

孙哲平退役的时候,其他职业选手都来这边向我打探消息。好像孙哲平的情况张佳乐一定会清楚一样。但事实上,我知道的并不他们多。孙哲平手受伤了,他很早就知道,老板也知道。孙哲平不让告诉我,怕影响我的状态。但我知道这肯定是老板润色过的结果,他不会这么说。

 

我搬回了俱乐部,一心一意地开始做孙哲平以前做的事情,完成他没有完成的承诺。我后面想起来,那一段时间我的状态也很奇怪。我有时候照镜子的时候,都会觉得镜子里的人不是自己。我之前不理解孙哲平的话,他说我像是一把出鞘的锐利的剑,但我一直觉得我是一个很平和的人。但是我当时透过镜子确实看到了这样的自己。

 

当年是因为少年意气,才十八岁的张佳乐,觉得前面的大路都是平坦的。因为我一直被爱而不自知,当时一切都还有退路,都可以挽回。我在此时撤退,还有几百条路可以让我走。走过的地方都是我的安全区,所以不用担心划伤别人,即使划伤了也会被原谅。

 

但那样的日子依旧逐渐远离我,远离我们了。

 

当时每一天都很累,很疲惫。张伟很担心我,他经常看着我欲言又止,他跟老板说担心我会像孙哲平一样,但又不敢在我面前提到孙哲平的名字。他知道我跟孙哲平的事情,在他离开之后,他感觉这个名字变成了一个碰到就会在夜里呼吸血流不止的伤口。我觉得很好笑,孙哲平,你想得到在你走后,大家居然还在怕你吗?我又想,孙哲平就是这样的人,已经做了的事情,就不会再后悔。

 

他是“这样的人”。

 

训练结束之后我时常累到没有力气说其他的话,半夜靠在小花的背上。它的肚子硬邦邦的,硌得我后脑勺很疼。但是我不想把它拿开,我就任由它躺在下面,被我靠着。把大脑放空的时候,我发现我居然是在恨着他。这是没有缘由的恨吧,他也不是故意要这样做的,我不应该责备他。洒脱地切断一切联系,重新开始,一定要用力地跟过去告别,才能开始新的生活。

 

当时我选择辍学,跟周围的同学断开联系。我一定要跟孙哲平在一起,于是跟父母断开了联系。现在孙哲平要退役,无法实现我们的梦想了,于是跟我们都断开了联系。那些同学,我们曾经亲密无间,一起在篮球场上打球,或者是曾经暗恋过我的女孩,会在夜晚放空自己的时候,去恨一个突然消失的人吗?我的父母也会恨我吗?

 

因为我现在没有缘由地在责怪孙哲平的突然离开。所以他们也是应该恨我的。在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心脏像是被热毛巾捂住了一样,喘不过气来。我靠着小花,它一直在那里,抵住了我的脊椎。

 

在第二次受挫的时候,我坐着大巴回去,连复盘也没有参加。无论是队员还是老板都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他们觉得最受打击的应该是我,所以很小心地藏掖着失望。而他们的小心和谨慎,才更像是重担一样压在我的肩头。朱效平站起来对我说:队长,我们明年再来吧!这样璀璨的,在场馆的灯光里晕染出亮得惊人的眼睛,像是我无法直视的太阳一样灼烤着我。

 

我没有回应他们的期待。

 

在那一年夏天结束之前,我突然宣布了退役,把所有人都打得措不及防。在后面我又把手机关机了,一关就是好几个月。我换了一个手机号,又平平常常地开始生活。我住在之前跟孙哲平住的出租屋里,它仍是我的家,是我的避风港,我重新买了一个吊椅,在阳台里晒太阳。小花就躺在我的腿上。太阳笼罩着我,我会突然产生错觉,孙哲平正坐在客厅里在看电视,但透过隔断玻璃看过去的时候,那里依然是空荡荡的。

 

在我宣布退役之后,有一次提着牛奶和保健品回去看我爸妈。本来是想放在门口就走掉,我爸出来倒垃圾的时候正好撞到了我。我跟他对视着,他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但什么也没有说。我听到妈妈在客厅里喊:老张,你是不是没有关铁门?爸又把门带上。他看着我手里的东西,皱了皱眉:不用浪费钱。

 

没有用钱。战队里发的。我扯谎。

 

他看了我一眼:你不是退役了吗?

 

我没有想到他们还关注着这方面的新闻,谎话直接被当面戳穿了,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嗯,退役了。

 

那你回来?爸问我。

 

我摇了摇头。

 

他不是都走了好几年吗?你怎么还不悔改?爸这样对我说。但是我还是一直摇头:这不是他的问题,是我的问题。好像他们都很难接受,这本来就是我的问题,我们的问题,而不是任何一个人把我带坏了。我没有变得更坏,也没有变得更好,我一直都是这样,只不过说了出来,而不是任它溃烂。我跟孙哲平的结局,只是几百万朵在天空上升腾起来的烟花里其中之一,它什么也无法证明,也不会成为我的罪证。

 

我看着我的爸爸,他也看着我。我说的他无法理解,他说的我也不会认同。我们像是在用不同频率的声音交流的鱼,都听不到对方的话。

 

我其实本质上还是一个纠结的人。就像霸图一开始来联系我,我一口否决了。但是过了几天他们又找了过来,说的其他的我都不是很在乎,但他们说,霸图就是奔着冠军去的。又跟我说林敬言也会来。我又开始动摇了。

 

我最后还是答应了霸图。韩文清他知道我是真的不甘心所以才会向我发出邀请。因为他也是这样。当时有很多人在恨我,那些恨意如同实质一样朝我投掷过来。在他们爱我、信任我的时候,我觉得沉重,现在的恨反而让我轻松。因为我不会因为这样的恨意而止步,我要去我想要到达的地方,在手心里攥不住任何东西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如此才能孤注一掷。恨是理所当然的,是应该承担的,在我做出选择的时候,我就注定要承受这样的恨意,我一直都应该知道。

 

在夜里接到了一个骚扰电话,对面一直不说话。我当时特别无聊,就对着那边唱了半宿的山歌。我自己也不知道在唱什么,颠三倒四的,前面一句跟后面一句都不是一首歌,倒也亏对面一直认真在听。我听说打骚扰电话的人不能随便挂掉客户的电话,稍微有点良心不安地对对面说了一声对不起。

 

而这一次说对不起好像只是一个开头。之后的日子里我一直在说对不起。我说对不起百花,对不起百花的粉丝。但是对不起并没有任何用处,我知道,在我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就已经想过这样的结局了。我不可能永远被所有人偏爱着,在做出了这样的选择,我就一定要承受这样的阵痛。

 

因为我想要赢。

 

不是只有做错事才会感觉到疼痛,有时候想要努力地攥紧拳头,越用力就会越痛,指甲陷进手心里去。痛过之后会更加清醒,我抬起头看着场馆里光污染一样的白炽灯,它们都迎向我,像是太阳一样耀眼,可是落在我的身上却一点温度也没有。

 

10.

 

我在霸图复出了,后来听说孙哲平也帮叶秋打了挑战赛。当时我就觉得很好笑,原来大家都是一样的人,无论是怎么样都还是不会死心,被掐灭了,也总会想着继续燃烧起来。

 

在网游里身份暴露了,之前百花谷的玩家一拥而上,技能像是不要钱地丢过来的时候。我在里面看到了他,我们像是从来都没有分开过一样。那些技能像是我的膝跳反应,等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完成了一次默契的配合。

 

我们后面又重新见过面。当时是霸图的主场,好像队友们都很默契地把时间留给了我们两个,默认我们两个会去叙旧。在这种时候,什么都不做反而尴尬,我说我当东道主,就请他吃饭。

 

你最近怎么样?他问我。

 

我愣了一下,然后说:还行。

 

其实他刚退役的时候,我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说。我想骂他,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又向骂自己为什么那么迟钝,完全没有发现他的问题。我朝他拨了很多次电话,想起来就拨了过去。对面一直都是关机,但是有一次居然拨通了,听着对面的嘟嘟声,我的第一反应是关掉手机。

 

在很简单的对话之后,我们两个人都沉默着。就是因为以前无话不谈,好像已经透支了未来想要说的话。我们像是一齐被割掉了舌头,现在看着对方,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好像可以谈论的话题很多,过去的事情,现在的事情,未来的事情。但无论说什么,也都回不到之前无话不谈的亲密状态了。那时候他坐在沙发上,我坐在他腿上,我的腿上躺着小花。鼻端萦绕着隔壁的饭菜香味。我们说比赛,说复盘,说外卖点什么吃,然后意见不合就决定用竞技场解决分歧,打到半夜,两个人一起蹲在网吧的塑料卷帘旁边吃泡面。当时的我们想得到会有无话可说的那一天吗?

 

下雨了。孙哲平对我说。

 

我抬起头看窗外。铅灰色的云沉了下来,暴雨倾盆地泼洒下来,把铝合金的屋檐打得噼里啪啦响。往下看的时候,流淌的雨水往斜坡下涌去,像是一条正在奔腾的河流。路人举着伞,匆忙地在惨败的路灯照耀下躲避着大雨。我觉得这场雨很应急,不知道说什么的人,可以用雨声来代替已经被冻僵的喉咙。

 

点饮料的时候,我特地问过他现在喝不喝酒。他摇头说不太能喝。我就去前台拿了两瓶雪碧。易拉罐碰在一起,在细密的雨脚里,好像有一些沉静而美丽的东西正在黑夜里破碎。

 

11.

 

回到霸图的时候已经到很晚了,经过门卫的时候,大叔看着我跟我打招呼:小张啊,这么晚。

 

我笑着跟他说:是啊,见朋友去了。

 

哦,那挺好的,高兴嘛?他很随意地跟我闲唠嗑着。

 

挺高兴的。我说:是很久没有见的朋友。

 

我躺到了床上,枕着我的手臂,突然觉得背后很硌人,往后面一套,才发现本来摆在床架上的那只瘸腿的玩偶小狗掉到了床上。我捏着它的肚子,还是硬邦邦的,想起来,以前无聊的时候往它的肚子里塞过很多小纸条。

 

我现在一样无聊,拉开了它肚子上的拉链,给它来了一个无痛的破腹手术。我打开那些纸团,发现那些我无聊时候写的碎碎念下面,孙哲平居然都写过回复。

 

叶修不是东西

附议

 

孙哲平是臭流氓

积极认错坚决不改

 

孙哲平要我承诺再也不偷偷摇雪碧罐

承诺人:张佳乐(我下次摇可乐的)

你以后甭想喝到带汽的东西

 

(百花粗口)

百花队训:骂人罚款二百五

 

我一边掏一边笑,能够想象出二十几岁的孙哲平,拽得二五八万似的,趁着我睡着了掏小花的肚子,一边掏一边骂:张佳乐你这屁话怎么这么多呢?

 

我在压得很结实的棉絮里找到了最后一张小纸条,它被压在最里面,也是最皱巴巴的一张。上面写着孙哲平同志向张佳乐同志承诺要拿冠军戒指,正面写不下了,反面写着求婚两个字。我当时还在旁边画了一朵很丑的花。

 

在求婚两个字下面。有人用水性笔在皱巴巴的纸上面写着对不起。那三个字被描了一遍又一遍。

 

我闭上眼睛,好像看到十八岁的孙哲平朝我大步走过来。他走到了我的面前,这一次他没有对我说:百花缭乱!也没有叫我张佳乐。

 

他在对我说,对不起。

 

而后面一句是:我爱你。

 

我觉得有些窒息,想要打开窗户透气,很冷的风从外面吹进来。雨已经渐渐停了,还滞留着的雨滴像是眼泪一样垂落下来,落到人的身上,会毫无征兆地把人淋得透湿。

 

我知道他过去爱我。像是海水改变滩涂的形状,即使在潮水褪去后,那些被冲刷过的印记,依然会长久地保留吧,也像是被河流改变地貌的山川,那些沟壑,也会在之后的很多年一直存在吧。也许在这一秒,我们依然爱着。但是我们已经走出了我们的黄金时代,我们离开了我们的家,重新开始流浪。我们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地方,跨不进原来的那条河流了。河流一直朝着前面,汩汩地流淌着。

 

我把纸条重新塞到了小花的肚子里。把它放到了床头,它依然是一只很可怜的残疾小狗,没有办法直立地站起来,只能躺在木头上。可是它的肚子里藏着关于青春和爱的故事,那些曾经燃烧过,也冲到过天上当过烟花的灰烬,在被小狗吞下之后,一直在这里。

 

故事里的人,他们一直在,一直爱。


——


书摘选择的是严歌苓的:“人在最失意时,竟是被生活暗暗回报着的。”

不过没有非常切合,写得很ooc且我流。是蛮早就想写的一个故事,因为一顺写下来的,写完凌晨三点多了,有些地方有点仓促,后面想要改又找不到当时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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