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月没梨 —

窗台边落下的雨

岸边露伴乙女

第一人称

2.4w字

感谢约稿

 

一点点拼凑起,支离破碎的我。

 

1

 

在进入瓶颈期的时候很少像这样平和地拿起笔来写一些东西,捏起圆珠笔的时候,才感觉到原来它是有重量的,像是握住了一只死掉的鸟的尸体一样的重量,一啄一喙,把已经被季节抛弃的树枝叼过来筑巢,我一直在做这样的事情。之前感觉已经是现代社会了,大家都要学着别人的样子褪掉多余的尾巴,让尾脊骨的地方重新变得平滑,这样才能完好地穿上衣服。后来还是觉得,有尾巴才会让我安心,在这样的犹豫中,我变得跟其他人一样,也不一样,因为正常的大人是不会被自己到底应不应该有尾巴这样的事情困扰吧?冬天的时候,有尾巴的话,就可以紧紧地抱住它、这样实用的东西为什么要退化掉呢?我在向我的编辑倾诉烦恼的是,得到的是林女士毫不留情的催稿——是这样的,没有问题,大家都在为很明确的目标而努力,显得每天在思考轻飘飘的东西的我是奇怪的人。

 

要是瓶颈期的话,就出去走一下吧。亲人和朋友对我都很宽容,他们不懂得写作,但教科书里面写到过,作家的心思都是敏感细腻的。粗糙笨拙的手没有办法织出平滑的锦帛,但捧起它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他们应该想不到,在他们眼中已经很厉害,能写出漂亮文字的我,一直以来都无比清晰地认知到自己的平庸。虽然自称是瓶颈期,可只有自己才知道,它不过是我笔下那些漂亮的文字一样的东西,这样说的话,能向天才一般的作家更加贴近一些,能够从这样的说法里借用到一些飘渺的灵气吗?

 

因为长期独居,神经有些敏感,林女士这时候又再次催促我,那就去旅行吧,说不定能够在旅途中找到灵感呢!

 

我笑嘻嘻地问林女士:你小时候在农村里抓过麻雀吗?如果你抱着一定要抓到它这样心思的话,它是能够听得见的,在你扑向它的时候,它就会很敏锐地逃开。

 

那应该怎么做?

 

我没有抓到过麻雀,因为我小时候就是运动神经很差的女孩。有一天,我在窗户边写作业的时候,它忽然就飞到了窗台上,外面很大的雨,它在我面前毫无防备地梳洗着自己的羽毛。我想要伸出手去抓住它,但又害怕这样鲁莽的动作让它察觉到我的意图,那我不就成为跟其他小孩一样无聊的人类了吗?最后、最后,它只是在我的窗台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就扇着翅膀重新回到了雨里,我想,那就像是毛玻璃上往下坠落的雨滴一样,啪嗒一下,在落下的瞬间就消失了。

 

在确定目的地的时候,我最后还是选择了去过两次的东京。好像是冥冥有一个声音跟我说,去东京吧,去东京看一看!到底为什么选择这里,可能因为东京是一座很热闹也很寂寞的城市,大家热热闹闹拥挤地挤在一起,又相互不认识,在这样的人潮里,大家都是很孤单的个体,我单方面地把所有无聊又无法解脱的人归为了自己的同类——大家都是朋友哦!所以要一起玩!一起玩着无法解脱的寂寞游戏,小时候大家第一次玩盲眼抓人,在被遮住眼睛的“怪物”过来的时候,大家不约而同的屏住呼吸,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好像正在用同一个的鳃。

 

酒店套房里有很大一扇落地窗,能容纳我俯瞰东京的夜景。我一个人住在酒店的时候,原本黄昏时朝外看黑漆漆的玻璃现在全都被火光点亮。那天不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只有孤单的月亮悬在上空,星星寥寥无几,更像是陆地上才是颠倒过来的星空一样。我想到很早很早的时候,还在乡下的时候,我躺在奶奶的膝盖上,她用乡音很重普通话对我讲故事:每一盏河灯都是寂寞的星星,大家在河里漂流,相遇又会很快散开。我的第一本小说就是以此为蓝本创作的,可惜反响并不好。虽然一开始的时候也会有一出道就惊艳四座这样的好笑想法,现实证明这不过是小孩子的幻想,我扑街得很惨,虽然之后靠勤奋弥补了一些,后面也取得了还不错的成绩,但说到底,我还是时常怀疑,自己应该继续固执下去吗?用力地攥紧拳头,然后发现里面实际上一直都是空无一物的。

 

在抬头看星星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很笨。等我趴在玻璃上,川流不息车灯,大厦亮起的灯光,还有远处街巷里各种颜色的霓虹灯,交织成我虹膜里的亮亮的影子,我眨了眨眼睛,却在玻璃上看到的是自己的脸,背景是不断转动指针的时钟。

 

夜晚实在太饿了,我又是怎样也不喜欢去麻烦别人的类型,所以也没有叫客房服务,而是直接到旁边的24h便利店里买面包充饥。拎着塑料袋出来的时候,看到一个女生在路灯边无声地流着眼泪,脸上的眼线和妆都弄花掉了,旁边的男生笨拙地把吻落在她的脸颊上,从后面像是一只很大的无尾熊环住了她。在那样一个瞬间,我对于亲密关系产生了一种奢望——好想被拥抱、好想被亲吻、好想被插入、好想去爱某个人、好想被某个人爱。虽然客观来说我已经拥有了很多的爱,父母的爱、朋友的爱,但是仍时常觉得不满足,我想要的某人爱我的嘴唇,爱我的睫毛,爱我残缺的空隙,或者是脱离掉姓名的我,作为独立个体存在的我,剥离掉姓名、职业的我。

 

肥皂剧里很喜欢讨论爱,大人的爱,小孩子的爱,广博的爱,自私卑劣的爱。大家要批判过于贪婪地追求爱的人,暴食的人最后会被惩罚永远也无法饱腹,想要得到所有的爱的人最后一定会失去掉一切。但是这里是东京,我可以用金钱购买到爱,一段用以排遣寂寞的亲密关系。

 

新宿车站下来,十分钟不到的路程就是旁边的歌舞伎町,用很俗套的说法就是灯红酒绿的街巷,尤其是晚上的时候,四四方方的招牌挤挤挨挨地贴在一起,我想到小时候在本子上粘贴的邮票和粘贴画,那个时候也喜欢层叠着把本子贴满,会在这样一种拥有里感觉自己非常富有。从歌舞伎町拱形的招牌往朝里面望,那些亮晶晶的招牌就好像没有尽头一样。来往的都是慕名而来的年轻男女们,大家挽着朋友的手臂,更像是逛动物园一样的新奇心情到这里来。被框在店里的漂亮男孩子和女孩子,隔着玻璃橱窗,也凝视着玻璃橱窗外的动物们,好像散发着甜腻香味的新鲜蛋糕:来爱我吧,来被我爱吧。除了金钱之外什么都不需要付出,商品一样的爱,便利店的饭团一样的爱,只要刷卡或者支付现金之后,捏在手里,即使变凉了、糯米变得不再软糯、或是过期了也会一直属于自己。来消费,来货架上挑选这样安全的爱吧,选购某种总有一天会被消耗的日用品一样。

 

大概是被这样的想法蛊惑了,我打开了盘着腿坐在沙发上,把便携笔记本放在腿上开始搜索周边的女性风俗店,一直以来都很相信冥冥之中某种相遇的我,也可能是因为担忧一直算不上坚定的自己遇到超市购物那样的障碍,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上看花了眼。我最后决定点开网址上第一家风俗店,又滑动鼠标随意停在了某一页,那一个瞬间我甚至都有些紧张地闭上了眼睛,后面自己又吃吃地一个人笑了起来。做什么啊,简直像是小时候在玩转盘游戏一样,被抓到蒙住眼睛,转了好多好多圈,晕晕乎乎地往前走,用力地抱住能触摸到的第一个人,然后跟他一起唱歌跳舞接受惩罚。在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一个戴钢笔耳夹的年轻男人映入眼帘。照片不像是首页里悬挂着的人气牛郎,是年轻女性比较偏爱的温柔类型,他显得有些疏远,背景是书架他手里捏着一只钢笔,毫不避讳也不遮掩地直视着摄像头。其实我也想过,要是随机滚到的人不是我喜欢的类型,那就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吧,但是在看到他的时候,好像这样的念头一直都没有升起来,不由自主地打了店家电话预约下单,因为之前来过几次东京,有刻意地学习过日语。所以没有阻碍地预约成功了,很快对方的私人联系方式就出现在了网页里。

 

对方的履历是空白的,在我之前没有被任何客人指名过,在预定的时候,另一边的店主也再三确认过我的意见,得到了我的确定之后才把联系方式给我。在打电话之前,我还踌躇了一番,对方在网站里留下的花名是Rohan,我拿不准是罗马音还是英文名。又想到Rohan先生在此之前没有经验,那我是不是应该表现得熟稔自如一些。总之虽然我是作为顾客,是某方面关系的主导者,在实际上实施的时候脑子还是一团糟。在我还在徘徊纠结的时候,Rohan先生的电话已经打过来了,我接通了电话,滋滋的电流导致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失真,他的语气克制礼貌,简洁明了地介绍了他的情况,在说之前没有被任何客人指名,而我是第一位客人的时候也都是平铺直叙,如果是文章的话,应该是在用旁白的语气说出来。我后面意识到自己好像情不自禁地上扬起了嘴角,虽然Rohan先生听起来是非常成熟稳重的成年人类型,但是要是很熟悉让客人开心手段的王牌牛郎,这么好的机会一定会不吝于用华美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感谢吧。大概是这样隐约有些笨拙和别扭的想象,我也稍微放松了一些,跟他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在确定了这些之后,我们也闲聊了一些。

 

Rohan先生是日本人吗?

 

是日本人。

 

所以不是罗安、也应该读作露伴?

 

你可以觉得怎么方便怎么叫,我没有意见。

 

他好像也意识到了语气稍微有点生硬,我猜想在此之前他大概率不是那种很会迎合别人的类型,他缓和了一下语气,转到了其他话题上:你喜欢吃甜品吗?银座附近有一家新开张的甜品店,我……你如果喜欢的话,可以去试一试。而在另一边,还传来了微不可闻的纸张摩擦翻动的声音。

 

虽然他的反应很敏捷,几乎很难让人察觉到里面的凝滞,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象他的手边也许放着一本花花绿绿的牛郎指南,里面天花乱坠地描述着如何让顾客满意的技巧,他一边蹙着眉头一边认真翻看着。听到我那边爆发出的吭哧的笑声,露伴有些疑惑地出声: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我摇着头,用手背擦干了笑出来的眼泪:是因为太想去吃甜点了,所以情不自禁就笑了出来。

 

显然这样的说法难以取信于露伴,他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在挂断电话之后,我又回到网站上把露伴的界面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除了最基础的一些身高体重三围之类的信息之外,没有留下更多自述。资料很简洁,但在能够接受的尺度方面填得相当大胆。也许是职业病,我情不自禁地用已经了解到的内容勾勒出他的轮廓来,是怎样的家庭环境呢?有兄弟姐妹吗?会喜欢小狗吗?其实完全可以明天见面的时候询问露伴,但大概率得不到真实的答案。规则就是这样的吧,什么都可以是假的,连爱都能够兜售贩卖,只有彼此说假话才能维持平衡和安全——在这种情况下,谎话好像是包裹在新鲜蔬果上面的保鲜膜一样的东西。

 

我躺在床上胡乱地想着明天的事情,明天的气温,要穿什么样子的衣服会更合适呢?见到露伴的话,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比较好?简直像学生时代第一次向喜欢的男生告白时一样忐忑。在这样杂乱的思绪里,我看向窗户外面在凌晨依然丝毫没有消歇的霓虹灯,如同城市的呼吸声一样绵延,一直明亮闪烁、照亮着夜晚所有寂寞的人们,当黑夜里没有温度的阳光。

 

2

 

岸边露伴比起是一个漫画家而言,有时候更像是一名具有探索和尝试新事物的冒险家。勇于探索与征服之后就陷入疲倦是两大鲜明的特征。在已经做到极致的冒险与惊悚题材的漫画行列里取得了同行只能仰望的成绩之后,他决定把目光转向到他从未涉猎的地方去——

 

也不排除是因为亚马逊书评里有读者长篇大论地评价他对于感情的描写过于理论化,就好像是一个很精致的人偶,也能够微笑、唱歌、跳舞,但从玻璃珠一样的眼睛里看过去,所有人都能够意识到她不属于人类。到底是哪里的问题呢?制造人偶的人偶师也会疑窦,人类一样灵活的关节,咕溜转悠灵动的眼睛,是因为没有心脏吗?那样一个储蓄情感的匣子,换成装满折纸星星的罐子不可以吗?

 

他自我中心惯了,很少在乎正面或者是负面的评价,只是按照自己的喜好描绘故事,然后刊登出去,能够受到这么狂热的追捧、获得许多漫画家一生都难以企及的荣誉,对于他来说也不过是小孩子趴在公园里兴致勃勃想要赢到的廉价玻璃珠。他能够为了创作潜入到黑帮团体里去,尝试那些危险的、许多是在法律的边缘游走的事情,为的就是让自己的作品更加真实生动。他画过的题材涉及到城市的阴暗缝隙,但在取材的时候,他事实上惯用于旁观者的视角,阅读一般地体验着。在结束体验之后,喜怒哀乐爱怨憎都像是糖衣一样从他身上剥离掉,这并不意味着岸边露伴是一个非常冷漠的人,而是他认为理性客观的笔触更加有利于他在纷杂混乱的情绪里抓住最本源的东西,那才是他所需要的。

 

但在恋爱故事的创作里,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受挫。岸边露伴先生在创作方面依然保持着他一贯的严谨,他查找了许多的书籍、也走访过相爱的恋人。在描述中,这是一种事关于失控,脱离理性的情绪。它让鼻子塞住,让感官变得迟钝,让高热传导到额头上,让正直的人无法保持正直,让聪明的人愚笨,让疼痛和快乐颠倒,在岸边露伴的印象里,这更如同某种无法理解的群体性臆症,或者感冒和伤风。最后一直找不到答案的他,选择亲自体验。对于他来说,这好像只是自己人生履历里许多次冒险之一,只不过他不必要冒着生命的危险出海、或者同罪犯一起生活。爱欲在此之前于他只不过是早起的晨勃,中学保健课里的关于正常人生理方面的描写,有时候置之不理就自然消退,用手解决的时候,任由手心长出一片粘稠的海,又到水龙头前面冲洗干净,这和早上起床应该洗脸刷牙一样是作为公序良俗的某种规则一样普遍寻常。

 

怀着这样的念头,露伴在歌舞伎町兼职了出张host工作。也不是没有其他的方式,只不过风俗店是最迅捷便捷的方式,在这里更容易遇到年轻的女性,大家各取所需,让他接触之前完全不理解的情与爱。即使是在描绘自己的故事方面非常天才的漫画家,也没有办法理解“爱”这样复杂的谜题。所以他决定躬身实践,去触摸它、去爱抚它、贴近它、成为它。对于天才漫画家岸边露伴先生来说,这不过是无数次体验之中的一次罢了。可这也好像是被很坏的犯罪嫌疑人无差别地刺伤的人们,他们在正常的生活轨道里,上班、上学、暗恋、抱怨,他们在出门的时候不会想到自己会在之后的多少分钟后被雪亮的刀刃刺进脂肪层,血液哗啦啦地从伤口里淌出来。爱也是这样的东西,不会预兆、突然袭击,从日常的道路里突然划破出现了一道缝隙,一些东西从里面漏出来。

 

没有道理、没有逻辑。

 

它是这样的东西。

 

3

 

平面的照片终究只能作为参考,真正见到露伴先生的时候,我还是隐隐地感觉到了压迫感。他不是话多的类型,也不像是贩卖的池面酷美男设定那样的感觉,总是感觉很难想象到这样的人会来当女性风俗店工作,是因为体验生活吗?还是被前任女友甩了所以伤心过度,啊啊,感觉像露伴先生这样的人不像是会被女性悲惨地甩掉的类型呢……之前也提到过,我这个人有比较严重的职业病,在跟人交流的时候,脑子总是控制不住地描绘对方的人生履历。这也导致我在平常交际里显得有些迟缓,容易走神,一不注意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去了。

 

在想我很奇怪?露伴把甜品店的菜单推到我面前,好像会读心术一样直接戳穿了我纷乱的思维:虽然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但我不会做得比其他人差的。

 

露伴先生在说这样的话的时候显得非常自信,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实际上我也没有经验,有些露怯这样的担忧,所以事先做了比较充足的功课,在和风俗店那边的交洽的时候,那边完全没有意识到我是第一次来风俗店的异国人。虽然没有合适的对比对象来给露伴先生打分,可是从交谈来说,他显得非常博学,我一开始谨慎地提到一些比较轻松的话题他能够接住,后面有些忘形的我说到更冷门生僻的东西时,他也能够对答如流。

 

最先端上来的是水果芭菲,在小勺地舀起冰凉甜腻的冰淇淋吞下之后,我会下意识地咬金属勺子。大概是许久没有与同龄男性接触过了,在话题最开始展开的时候我还是有些拘谨,脑子里一直回转着在油管上以前玩笑般刷到的一些视频,可好像哪一个都没有办法帮助我解决现在的僵局。

 

你现在有些紧张。露伴语气很笃定地说,他把手肘放在桌面上,十指交叉放置在下巴上注视着我,他指了指我的嘴角边:这里,还有杏仁的碎屑。今天是在雨季里阴雨连绵的东京难得的晴天,晴朗到天空蓝得让人有些眩晕,连能够过滤的云朵都没有,所以光线毫无遮挡地倾倒下来。从我的视角看过去,露伴猫眼石一样浓翠深绿的眼睛好像是潭水,越是明亮的地方看过去越是觉得里面正倒映着人的影子,透彻的光线会在里面反复折射。

 

我有点慌乱地想要抽出旁边的纸巾擦拭干净,在我之前,他已经这样做了。他在做这样非常亲密的,帮有些笨拙的我擦掉嘴角的碎屑事情的时候,显得很理所应当,好像在做一件很寻常的事情。这样自然的态度反而让我松了一口气,要是太热情或者是过于技巧性的讨好,我会觉得不自在、手足无措。就好像面对面坐着的时候,一方是熟手,而另一方是lv1的新人,会显得我非常笨拙,让我忍不住地想自己会犯错吗?正在犯错,引得人发笑吗?

 

所以露伴先生这样几乎没有技巧性地自然地对待我时,我会暂时忘记掉自己是来风俗店排遣寂寞的顾客,不想要被过于热情地对待,如同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爱装进牛皮袋里递到我的手上。会让我回忆起吃冷掉饭团时的感觉,已经冷掉的糯米颗粒跟胃液黏在一起,在胃里面翻江倒海,痉挛抽搐成一团,这样是不对的。可是我时常会在猫猫狗狗湿漉漉的全然依赖的目光里喉管像被人抠住了一样。可是如果大家都笨拙、不懂得规则的话,蜗牛伸出触角一样小心翼翼地试探对方是否是同伴,然后传递信息,会让我觉得安心很多。那时候我没有意识到,也没有刻意去想,露伴先生是了解到我会是这样的人,所以才会采取正常的态度对待我吗?

 

从奇怪的学术问题的氛围里离开之后,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很寻常的话题。我说楼下便利店养的猫咪又下崽了,大猫今天早上用嘴巴叼着小猫在街边散步,很像是袋鼠的样子,很温馨。

 

我的邻居也养猫,每天晚上会在隔壁挠墙。露伴说。

 

有和邻居好好交谈过吗?也许是猫咪的发情期,继续下去不止会让别人困扰,也会伤害到宠物本身。我诚心地建议着。

 

里面住着没有办法交流的笨蛋,我只要按响他的门铃,他都会自来熟地认为我是想登门拜访,然后强行把他那只蠢猫塞到我怀里。露伴先生罕见地露出了厌恶的表情,显然被困扰到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用词没有克制,可以说是毫不留情。我忍不住想,或许这样有些任性和孩子气的样子,是不是才是他的本来模样呢?在交谈中我很难透过他的表现感知到他确切的内心——我是很别扭的性格,明明知道托付真实才是危险的行为,悬浮在水面上的河灯会被水浸湿弄破,但是天上的星星不会。可是还是想要从中寻找到端倪:能不能在很多短暂的、虚假的、稳固的在她面前显露的露伴先生里寻找到真正属于露伴先生的东西呢?

 

我谨慎地询问关于露伴先生的事情,其实这原本也是能够拉近与顾客之间距离的小手段。我知道很多人都会透露自己的平常的生活让对方觉得更加亲近——就好像也在自己身边一样。棒球部的部员,没有工作的时候会在便利店兼职,刺身店的服务人员,总会在遇到的人里找到能够对应的对象。可是露伴先生显得很谨慎,也许是这是他第一次做类似工作的缘故,我拿捏不准他是反感过于介入生活还是其他原因。不过很意外,他回答得很利落,几乎没有思考。

 

……做过船员,也当过大型野生动物饲养员吗?我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如果不是露伴先生能够把很多详细的细节都说出来,我实在有些没有办法将这样的职业与他对上号。不过惊讶之余又感觉,也确实是我感知到的露伴先生会做的事情,好像是小孩子一样兴致勃勃、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心,想到的事情就付诸实践,而不是任由热情消退,不得不说,这样非常具有行动力的性格是我很羡慕的。

 

其实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说,虽然已经活到了二十岁的末尾,但我还是一个非常容易信任别人的性格。至少如果对方信誓旦旦地说某一件事时,我的第一反应一定是先相信这是真的,到了一个人的时候才会隐约觉得是不是不太对劲。所以在露伴说他自己人生经历的时候,逻辑几乎无懈可击,无需要照片佐证我也会情不自禁地相信他说的是真的,我很认真地在脑内记录着素材,因为我下一本书的主人公就是一名决定放弃掉安稳工作去追寻自己想做的事情的公司职员,已经写到了他辞职,可是之后的路应该如何去走呢?我同我故事里的角色一样迷茫了起来,站在同样一个岔路口上,前面都是很匆忙的人群,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在忙碌,显得悠闲的我们才是奇怪的人。在同辈们都有明确目标的情况下,迷惘期也被压缩到了极致——我后面才意识到我仍在描摹我的困境。

 

这些职业都很不一样吧?露伴先生是怎么克服的呢?

 

没什么特别的,想要去做,然后就会自然而然地专注地投入。听起来有些狂妄的话,但配上露伴先生很平常的表情加倍了可信度。

 

真是犯规,像是露伴先生一样有天赋的人。我感慨了一句:有时候我也想,啊,要不要选一条更轻松的路。可是兜兜转转了很久,反而更加迷惘了,要是选择了其他道路的我,还会成为现在的我吗?

 

我注意到他皱了皱眉,就这样看着我。好像这样深陷在迷惘里,为一些轻飘飘的羽毛一样情绪困扰的我更像是其他星系的来客。他抿着唇看着我,嘴角是平的,从我的视角看过去,几乎觉得他正在研究审视我。很快发现那只是错觉,他换了比较轻快的语气对我说:做自己不后悔的事情就好了。

 

我说:那很难啊。

 

不难的。他用腕骨撑着下颚,看旁边的盆栽:把后悔这样的情绪在产生之前就扼杀掉不就好了。

 

露伴先生没有做过很后悔的事情吗?

 

至今为止还没有过。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在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里,我们一直悠闲地吃甜品吃到了下午。顺道又去银座里的春天百货,露伴推着手推车,走在前面,随意地往里面放着曲奇饼干和蛋卷之类的零食。倒也不是很想吃,只是很享受这种平日的温馨,就好像是在跟男友周末一起出来采买一样。

 

很不小心地把心里话说出来了。露伴推着车跟在我旁边,接过我手里的粉色包装的KABAYA软糖,微微偏过头说:是这样。

 

啊?我反应有点迟钝。

 

男友啊。现在不就是吗?露伴很正经地顺势牵起我的手背,很轻地吻了一下,蜻蜓点水一样的吻。在有些冰凉的唇瓣还贴着我的手背的时候,他抬起眸子看着我,在被非常英俊的男性注视时,应当会条件反射地感觉到害羞,露伴先生的眼睛很漂亮,虽然面容更偏重于凌厉具有攻击性,但贴得比较近的时候会发现他的睫毛很长,脱离了光线在暗处看到的时候,我注意到他两只眼睛的颜色有很小的差别,一只更像是青金石。

 

我猛地把手缩了回去,因为力气太大了,所以不慎撞到了货架,上面的纸筒装的Chip Star摇摇欲坠往下落,露伴伸出手稳稳地抓住了它们,又用推车把整个货架扶住了,一切回归到正轨。

 

觉得不适应吗?他问我,像是在征询我的意见。

 

我摇了摇头,很认真地回答他:一瞬间像是被电到感觉,所以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动作。

 

听起来像是对我的赞扬。露伴说,在我视线看过来的时候,他解释着:不是这样吗?恋爱时的感觉,就是一次次被电流击中,这样的东西。

 

冷静地解刨爱的实质内容的露伴先生,很像是不解风情把阳光的味道归于在紫外线里死掉的螨虫气息的人。爱这样的东西啊,不就是这样的吗?任性到有些孩子气的话。我又忍不住小声地笑了起来,手指放在推车边沿,轻轻地触碰到露伴的皮肤时,滋滋的电流像是心跳一样在血管里横冲直撞。

 

后来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我也笨笨的,一开始铆足劲地想要让自己不要那么格格不入,至少要看起来像是熟手,可在跟露伴先生的相处里一直在犯错。虽然在那个很寂寞的夜晚里,在便利店看到接吻的年轻少男少女就快要哭出来了,下定决心一定要得到爱,哪怕是用金钱买到虚假的模型也在所不惜。说着这样漂亮话的自己,临门一脚的时候还是缩了回去。台风天被电线杆砸到的人、脱毛衣的时候被静电触到的人、碰到心跳震动会往回倒退的胆小鬼,我回想起,那时候我是这样的人。

 

4

 

见wb:梨fufu73817

 

5

 

在东京待的时间比较长,在那一次之后,我又指名过露伴先生。本来准备一起去看电影,但是站在售票口指点了很久,也没有看到心仪的电影,于是就对他说:那我们回去吧。他对我说:好啊。

 

在“回去”这个单词从舌尖里弹出去的时候,我好像又被突然电到了一样。好喜欢这个词,虽然那里不是我的家,也不是露伴先生的家,但在异国飘零,寂寞的我在酒店的套房里投掷了自己的锚。

 

实际上只是在沙发上看新的综艺节目,我靠在露伴的肩膀上,盘着腿,撕开薯片的外包装,偶尔递一片到他的嘴边。我也是一个蛮奇怪的人,要我联想起关于情侣的事情,浪漫的玫瑰、或者是漂亮的钻石之类很罗曼蒂克的事物固然是爱,只抓住一点短暂的平和,很让人觉得宁静、心绪平和下来的时候,我也能触摸到。摸起来感觉像爱的东西,我就统统理解为爱。这样非常直线的思维简直像是小孩子一样,已经成年许多年的我,好像仍活在十五岁,经常疑窦,我真的有长大吗?是不是一直困于放学的道路上,下雪的时候车前盖堆积着很厚的一层雪,我攥紧拳头,就出来了一个雪球。

 

综艺节目是心动的体验,一对男女在互相说了十次我爱你之后会爱上对方吗?第一对是很熟悉的青梅竹马,在说第一次的时候就爆笑出声了。

 

这是什么实验吗?露伴用有些难以理解的表情看着那个综艺节目:这样轻而易举的方式就能够爱上对方吗?太荒唐了吧。他皱着眉头嘟囔着,好像看到了外星人——不过凭我的印象,即使看到了外星人,露伴先生也不应该是这种困扰的表情,更可能兴致勃勃地上前去体验观察,哪怕再危险也在所不惜。

 

要不要试一试呢?我笑吟吟地问他:如果不相信的话,就躬身实践嘛,这是露伴你说的。

 

原本只是开玩笑,没想到他靠近我的时候,我感觉到更像是给自己挖了一个坑。

 

我爱你。

 

第一次。我的睫毛轻轻地颤了颤,仍认真地注视着露伴先生的眼睛,浓翠的蕴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比起深情要更淡一些,虽说是玩笑般的建议,他在施行起来非常认真专注。不能说他是爱着这份职业,或者是能够在其中获得很大的乐趣,而是露伴没有觉得这是一项工作,他在很认真地爱我。

 

我爱你。

 

时间的流动是不是已经发生了改变,不自觉地变得缓慢起来。如果有一个沙漏来记录时间,应该是每一粒沙流逝的时候都会让人清晰地感知到。我有些不安地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不过就这样认输好像太逊了。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两个小孩子角力一样的游戏。我下定决心,又重新看着他的面庞,微抿起唇。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想到在货架后面,露伴先生一下一下落下来的吻一样。那时候,我忽然地被电击中了一下,那种被剥离开的感觉,他也会体验到吗?很新奇的,之前没有体验到的,盲人第一次睁开眼睛见到太阳——原来太阳不是一个温热的圆盘,而是有更多光一样絮子的东西。现在他会在想什么呢?

 

我爱你。

 

他的呼吸也变得紊乱了一些。对着一个人说十次我爱你,就会爱上对方,听起来是很荒谬的事情。我是希望这是一个骗局,还是一个不足被外人道的秘密呢?这是第九次我爱你。在露伴说出下一句我爱你之前,我踮起脚,吻住了他的唇瓣。

 

那就不要说出来,不要让一切尘埃落定,获得一个答案,而是一直悬浮起来,在太阳里扬起灰尘一样,透过这样朦胧的光幕,再往前看。只要不敲响座钟,就能够一直停在朦胧的梦境与清醒之间。

 

6

 

等东京的旅行结束之后,我对林女士说我要继续恢复写书了。她很高兴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果然旅行是很有用的吧。

 

我好难回答她,这是有用还是没有用,在之后一直到我离开东京之前,我很频繁地指名露伴先生,跟店主交流的时候,他都认识我了,还开玩笑着说,小姐,是在恋爱吗?我很理所应当地说:是恋爱啊,到这里来的人不都是为了恋爱吗?我们几乎游览了东京所有著名的地方。在天空树朝下俯瞰,我有些恐高,所以一直倚靠在露伴身上。被珍视着,被注视着,有可以后退可以倚靠的地方。

 

在回去的那个晚上又重新回到了世纪南悦酒店里,从一整面的玻璃里往外面看灯火璀璨的东京,颜色最绚丽的角落是歌舞伎町,我拨通了露伴的电话,我们没有加过line,我没有主动提起,他当然也不是会主动问我,能够沟通的方式只有手机。一个人所以很寂寞,夜晚会变得无限地长,我们尝试两个人只是说话,他讲他的人生经历,我也跟他说关于我自己的事情。很琐碎无聊的一些细节,也有一些我加了自己的美化,真真假假之间,两个人都在做同样的事情。不知不觉地就讲了一个通宵,等到醒过来的时候慌忙地发现离飞机起飞的时间没有多久了,昏沉地在飞机上睡了一觉,等醒过来双脚踏在地面上才发现,原来我已经远离了东京。

 

怎么能用这种迷糊乌龙的方式结尾,原本打算的是要与露伴先生最后再见一次,拥抱他,或者再说一些其他奇怪的话。或者只是做爱,把语言无法表达的,用身体诉说,敏锐的,非常有天赋的露伴,会能够理解的吧。可是一切都被打乱了,就像追逐在麻雀身后的小孩子,在扑过去的时候,它一定会更先更敏捷地躲开。

 

当时没有听到露伴先生说最后一句我爱你,会不会在之后感觉到后悔呢?但就像是他所说的,在后悔这样的情绪产生之前扼杀掉就好了。

 

一贯迟钝的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关闭”的状态,对很多事情的感知都很钝,用一把生锈的锁把自己锁起来,甚至在分手之后都要过很久才会升起类似于怅然若失的情绪,毫无征兆地滴答往下掉眼泪的时候,旁边的人都奇怪地问我:你为什么会哭呢?

 

在我的故事成稿,又经过了很漫长的修订,终于裹上塑封,第一份打样邮寄到了我的手中的时候,我捧着那本书,没有翻开它。但是我知道,里面当然不会有任何关于露伴先生的故事,可是在不相关的地方,好像到处都是他的影子,他的思维逻辑一直顽固地,如同某种伤风一样影响着我。毫无征兆地落泪的时候,把林女士都吓到了,她胡乱地给我递纸巾:虽然终于成功出版了确实很值得高兴,但你也不用喜极而泣吧?

 

我又哭又笑:是啊是啊,是因为这样。

 

如果故事一定要塞进去一个“光明的尾巴”,那我想说,我想获得爱,即使是短暂的爱,裹着保鲜膜的爱,我也想要攥紧拳头。可是脱离了这样的安全区,大家仍是要呼吸、要努力生活的吧。那获得爱和肯定的时间,一直凝结成了脊椎一样的东西,在后面支撑着我。

 

不过与其这样说,不如说有些情绪如同被践踏过的野草一样,很用力地踏进去,踏到泥地里去,蔫蔫地伏倒,可是在某一阵风吹拂过来的时候,等回头再看,发现它还是会顽强地淹没你的脚踝。在下一个春天,又会重新飞回来。

 

那些积蓄在窗台里的雨水,盈在这里,倒映着我的样子。

 

麻雀扑着翅膀,抖落了身上的湿气之后,就这样飞远了。

 

 

 

露伴视角——

 

 

 

 

1

 

很普通的、很寻常的东西。像是漂亮但是廉价的玻璃珠一样的东西。把它们放在罐子里,又丢到阳光下,会被反射出各种颜色的彩光。爱不是这样的东西吗?因为色相、因为分泌的多巴胺、因为寂寞产生的无聊情绪。在各类漫画取材的经历里,岸边露伴一贯都习惯了上帝视角——与其说是因为傲慢,不如说是因为不想让别人的喜怒哀乐影响到自己的判断。要自己亲自去触摸,如果作品的主角是船员的话,那就跳进大海里去,感受咸腥的海潮把自己席卷,甲板嘎吱的声音即使在睡梦里也如影随形。在海上待久了,即使下到了岸上也会觉得大地板块正在摇晃,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还能够听到船帆被抛起的声音,这是一种惯性,被改变了生活习性的人无法在短期内完好地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很洒脱地重新回到之前的生活里去。

 

露伴一直都是一个非常有天赋的人,在同期出道的漫画家们都还在苦苦地寻找出路,或者纷纷转行的时候,他的作品在各个国家畅销着,虽然脾气不是很好,性格也很任性自我为中心,导致读者对他的评价毁誉参半,不过这些事情都不是他所关注的。他的目光永远会停留在下一部作品,而不是那些已经既成结果应该被丢进坟墓里的鲜花和赞誉。对于漫画如此,对于为了漫画而进行的体验亦然。虽说是体验,但他可并不只限于浅尝辄止,对于爱欲的描述,能够搜索到的内容数以百万计,有的人说它是好的东西,也有的人说是坏的东西,在充满主观性的描述里,露伴无法从中找到剥离掉情绪最本源的东西:触电一样的感觉,被电流击中时的感觉。他看到这样的描述的时候,很有行动力、甚至有些古怪地找来了剥掉了绝缘外衣的电线,电流在指尖肆虐贯穿着痛觉神经,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的手看。他正在爱着吗?

 

不是,不是的。这不是爱一样的东西。

 

一直被上天偏爱着的露伴,终于陷入了这种迷惑与疑窦。而在见到她之后,这样的迷惑依然没有削减。

 

为了这一次的体验万无一失,在甜品店里遇到她的时候,露伴就很迅速地使用了天堂之门。他倒是没有觉得这是很犯规的行为——还有人为贩卖虚假的爱的牛郎来制定相应的规章制度吗?哪一种是合乎法规的爱,而哪一种是危险的、像是暴风雨夜的雷暴一样的爱。在选择租赁男友的时候,好像买家与卖家的双方就达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协议:这是一场从开始就是虚假的游戏,大家要说更多的谎言才能堆叠起漂亮的南瓜车、水晶鞋。因为相比起来,有时候被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的花朵反而会绽放更久,在花朵都纷纷凋谢的时候,它仍能在寒冬的时候绽放娇艳的花蕾。

 

他阅读的速度很快,也实在是因为她的故事并算不上波澜起伏。露伴利用天堂之门阅览过许多人的人生,然后把它们变成他创作的素材,他对此毫无罪恶感,以前是这样,这一次亦然。他了解到她是一名作家,因为无法解脱的莫名痛苦目前再也写不出任何文字来,甚至产生了对自己的不信任。想要被认可、被拥抱、想要被爱,出于这样的想法,她选择了租赁男友,用这样虚假的,可以用钱买到的爱来填满自己。

 

在岸边露伴的创作生涯里,只有暂时未曾触及未曾挑战的领域,如果他偶然对其产生了兴趣,就会毫不犹豫地投身到这方面去进行亲身体验,然后把自己所经历的事情记录描绘出来。这样一个过程对他来说是毫无滞涩的,水到渠成的。他很少与其他创作者交流,更多时间都是独来独往的异类。却在这样意外的情况下遇到了身为作家的她。

 

在收回了能力之后,她的眸子里恢复了神采,毫不知情地对着露伴微笑:请问是露伴先生吗?

 

她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谨慎到有些放不开,也许是作为作家的天性,在交谈之中她也小心翼翼地在试探着对话的边界,想要更进一步了解露伴。那时候露伴就想,原来大家的第一反应都是这样,在一份并不安定的关系里,第一反应就是了解对方。是在很黑暗的森林里独行的时候,忽然间看到了白色的影子,心中疑窦会不会是狐妖和山间的精灵,但又忍不住想,也许会是同伴呢?一定要在视网膜里映照出来同类的影子,才能安心下来。但是她没有天堂之门,从一开始就作弊的岸边露伴率先掌握了主导权。

 

租赁男友在去除掉租赁的限定词,应该要与男友的形象靠齐。露伴虽然恣意,但对于创作方面非常严谨,此时完美地演好了这个角色,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他做过许多危险的事情,疯狂到让有些人断言他迟早会因此而害死自己,可他一直安稳地活到了如今,所以他一直都对自己的敏锐的直觉非常自信,他能够提前察觉到危险,并且躲避开,那时候他还意识不到,有些东西是不会让人死掉。像是伤风感冒,或者是指腹被针扎了一下这样的痛感,再敏锐的直觉也不会事先为他探测到——岸边露伴先生,你会在这里爱、然后在这里失去,也变成被某种莫名情绪困扰的,奇怪的人。

 

2

 

他意识到他们两个虽然都是创作者,但分属于不同的类型。从性格到平日的行事风格,可以说是南辕北辙。有时候露伴能够感觉到她正在被某些情绪困扰着,但他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纠结这些微妙的情绪呢?

 

因为不一样啊。她突然笑了起来:露伴先生应该是那种很喜欢挑战高难度的冒险的人吧?即使是很高很难攀爬的山峰也能像是在平地上行走一样。但是我不是呀,在下雨的时候,我总会摔跤。

 

不是不能理解,只是没有经历过。有些情绪对我来说只是摊开的书一样,很轻易地就能看清楚。被戳穿了内心想法的露伴很坦率地说,他甚至没有顾忌地把天堂之门的能力当成一种比方告诉她。

 

好羡慕啊。她咬着金属的勺子,弯起的眼睛:不过我只是说说而已,有些情绪是很难用文字去表述的。

 

她看到露伴看过来,兴致盎然地跟他解释:比如我们遇到了同样的一件事,像是这样。她把玻璃杯里裹着草莓酱的冰淇淋咬了一口,继续说:有的人看到的是我吃掉了冰淇淋,还有的人会觉得是冰淇淋被我吃掉了,如果是细心的人关注的点可能是我的口红的色号。这样一瞬间的情愫,怎么能很完整地用文字记录下来,撰写到书上呢?

 

没有天堂之门的她在某些时候会显得超乎寻常的敏锐,敏锐到近乎完全准确地说出了天堂之门的特性。天堂之门记录下来的“人生”,有的只是上帝视角的客观冷静的描述,不带任何感情。在她的“书”里写到她在高中时期谈过一个男朋友,在五年之后分手了,起因和理由都很清楚,唯一隐匿在之后的是她是如何看待这段情感的,或者这段情感如何塑造了她的人生、对她的性格造成影响,这些东西统统都没有。

 

她就这样非常平和且坦荡地看着露伴,心情因为刚刚吃到了很好吃的水果芭菲,愉悦几乎能够从眸子里溢出来。只是这样的原因吗?下意识地,露伴忽略到了使用天堂之门这样一个便捷的途径,好像是已经被她这样说过了,再犯规地使用其他能力显得露伴像是在作弊一样——明明之前也没有觉得有什么罪恶感,甚至对于露伴来说,罪恶感的产生本就是一件稀奇事,那时候他并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在悄无声息地影响着。

 

像是大雨过后潮湿的早晨,明明雨已经停了下来,可湿气还是浸染着人的骨头。

 

意识不到吧,露伴先生。就像是被无差别袭击的无辜的群众一样,他们只是按照平常的轨道生活着,却在倏忽间被一把亮银薄刃劈斩开了寻常的生活。在刀刃刺穿脂肪层之前,它只是一把普通的刀,而生活只是普通的生活。等到两者纠葛在一起之后,就变得完全不一样起来。它会让人痛,却不是一致的痛,有人会觉得痛彻心扉,而有的人更像是隔着纱布被细小的针扎了一下那种感觉。这种痛一视同仁地降临,没有既定的轨道,即使是天堂之门也没有办法捕捉到。

 

3

 

人会在性格、外貌、生活经历、生活的国家完全不同的人身上看到自己吗?岸边露伴之前一直对于这样一定要在人、事、物品之中寻找到相似的影子的行为定性为自恋。每个人都是个体的、独一无二的人,很像是小孩子一样,一定要把眼前看到的每一件东西都命名一般的行为。

 

她偶尔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显得有些钝感,可有时候又敏锐得可怕,这样两种完全不一样的特性却很好地在她的身上结合。在露伴对于爱这样的东西有些轻蔑和不屑一顾的时候,在露伴任性地自说自话的时候,在露伴垂下头凝视她,审视她的时候,她毫无警惕提防地看过来,眸子清澈得好像能够看到底的潭水一般。

 

露伴当然能够用非常冷静的视角经历这一切,就像是之前他无数次做的一样。他在大海上漂流,成为商队的船员,在海盗的残杀下依然毫发无伤,即使被斥责冷血他也丝毫不动容——因为漫画家在创作的时候本来就应该保持全然客观的上帝视角,不应该去干预故事的走向,那是初学者才会犯的错误。

 

可是就像她所说的一样,那些无法言说的微妙情愫不是某种新奇的冒险、隐秘的职业,不是那些能够被他翻越征服的山峰,而是泥泞的小路。在暴雨里,坑坑洼洼的道路上到处都是泥潭,他们都深一脚浅一脚地泅渡。即使走过了这场大雨,身上也会沾染干涸掉的泥块,骨缝浸染着暴雨的湿气,它是这样的东西,不会让人产生成就感,也不会让人master,每一个人都像是初学者一样笨拙。

 

在亲吻她脸颊的时候,她湿漉漉的脸暴露在月光之下,呈现出一种有些脆弱的悲伤。可她还是笑着的。她说:真好啊,露伴先生。

 

什么?

 

被爱填满的感觉。

 

露伴当时觉得有些奇怪和不理解。被爱着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他认真地履行着租赁男友的工作,一丝不苟,可是心中盘旋着恒久的疑团,在这样的虚假,只是模样相似的情愫里,也能够感受到正在被爱吗?

 

被爱的时候很容易意识不到的,就像自己正在爱别人一样,这也是很微妙的情绪呢。会把很多离奇的事情合理化——好像本应如此一样。她说。

 

在爱欲之后温存的时间里,她像是恋人一样依偎着露伴,两个人盖着同一床被子,感受着对方的体温从被褥下面传导过来。忽然间,露伴听到她说:我一直都是一个很天真的人,都不觉得世界上会有假的东西。说出谎言,是为了让人相信是真的,那么在期待下,谎言就朝着真实靠近了一步。赝品有着真品的轮廓,也是仿照着真实而存在。不是有一句话是说,假话说了一千次,如果自己也相信的话,它就会变成真话。它会在河水里看到自己的样子——一切的“虚假”也应该是“真实”的投影。

 

她看向露伴:比如我现在说,我好爱露伴先生啊。你会觉得这是假话还是真话呢?

 

露伴没有回答她,因为他知道她还没有说完。果然她并不是想要露伴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做一个很简单的比方: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真话还是假话取决于我的内心,而被露伴先生听到之后,这就取决于露伴先生认为它到底是真是假了。这样的事情,很有意思吧!它是很难用文字去描述好的微妙情愫。她看到露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有点不好意思:有时候总是忍不住自说自话……

 

没有,你这样很好。露伴说,她好像从这样的肯定里又重新抽出了一根崭新的脊梁,笑眯眯地对露伴说:那我就自顾自地认为这是“真话”而不是“善意的谎言”哦!

 

露伴听到她熟睡后的呼吸声,很平稳,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很小声的,像是毛茸茸的小动物一样。他闭着眼睛,一瞬间好像是肉体长满了蔁子、苔藓、地衣一样的植物,连成了肉质的森林,厚厚的落叶踩上去嘎吱地轻响,像是玻璃破碎一样的,凉凉的、脆脆的,锋利的声音。

 

倏忽间,隔着某种朦胧的迷雾,在他的指腹上产生钝钝的痛。

 

4

 

她说:露伴先生有时候总显得有些孩子气呢!

 

露伴刚刚很辛辣不留情面地点评完了上一部无聊的电影:让邻居家的那只蠢猫那摄像机都比电影讲得清楚。

 

在有点生气的露伴面前,她反而很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在露伴目光追随过来的时候,她解释道:感觉在露伴先生生气的时候,又更多地触摸到了真实的你呢。

 

总像是能够率先洞察我心思的露伴先生、成熟稳重又不按常理出牌的露伴先生、还有现在孩子气的露伴先生……她掰着手指数着,最后眸子亮晶晶地看过来:像是拼图游戏一样,一点点地把真正的露伴先生拼凑起来——最后是我看到的模样。

 

她说,一切虚假是真实的投影。

 

在她提出那个有些荒谬的实验的建议的时候,露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好像是在跟空气角力,一旦迟疑的话,更像是在被某些情绪击溃一样,在这样的事情上,露伴从来没有认输过。但在第一声:我爱你说出来的时候,他发现可能作茧自缚的自己才对。就像世事不只是有善恶两端,也有在黑白之间摇曳的灰色地带,一场博弈也不止有输赢两种结果。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一声、一声、一声。

 

如同是抛起了一枚硬币,它正在天空中回旋着,正反两面不断轮转变换。在它落地之前,没有人知道它应该停在哪一面。是正面呢?还是反面呢?你是希望这个实验只是荒谬的谎言,还是真实存在的呢?如同在谎话的时候,如果被期待着,有时候谎话也会蜕变成真实的,可以触摸到的东西。一件事情,如果被栽种在虚假的土壤里,竟然会长出来真实的花苞——一切能够被视为奇迹的事情,离奇诡谲的事情,会让正直的人不再正直,让感官变得迟钝,让高热传导到额头上,让正直的人无法保持正直,让聪明的人愚笨,让疼痛和快乐颠倒。

 

在最后一声我爱你被露伴说出来之前。她突然地倾身吻住了露伴,非常坚定,毫不拖泥带水。让这枚硬币就这样悬浮在天上,依然在桌上旋转的陀螺一般,只要它不停止转动,就永远不知道此处到底是梦境还是虚幻。

 

在说着假话的露伴、在说着真话的露伴。忽然之间在河水里看到了真实的影子的露伴,也都被高高地扬起。

 

因为她说,一切虚假都是真实的投影。

 

5

 

站在天空树上的时候,会觉得自己踩在云端上一样。她有些害怕这样悬空没有依靠的感觉,条件反射地抓住露伴。两个人就像是恋爱一样,彼此交握着双手。露伴听到旁边有人说:他们好般配啊!

 

她笑吟吟地转过头对露伴说:他们是在说我们吗?

 

是吧。露伴答道。

 

在被看作是情侣,两个人做了几乎所有情侣一起应该做的事情,两个人像是情侣一样说话,依偎,拥抱彼此,威慑寒冬。这样的话,是不是情侣又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即使是情侣也会有告别的时候吧。她说:无论是分手还是从走进婚姻里去,都是一种结束呀。就像是我和露伴先生一样,在我第一次问你:是Rohan先生吗?这样开始,又会在某一句话的时候告别。有明确开始,但是谁也不知道哪里才是结束——会在哪一句话的时候结束呢?一直非常感性的她在这种时候她显得非常剔透,甚至是近乎冷静的,她好像预料得到有些爱是她购买来的,所以也注定有保质期。

 

露伴的直觉非常灵敏,这也意味着即使她没有说出来,他也没有使用天堂之门,也能够觉察到在他们空气之间弥漫着的离别的气息。在这样的想法产生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好像自己也有些被她同化掉了。在下雪的时候,她忽然打开窗户,对露伴说:是下雪的味道,是有人正在流泪的味道。那些很轻微的情绪似乎变得像是有形态、有气味一样。

 

在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很空旷的客厅,也没有开灯,从日暮一直坐到了半夜,黑暗像是一群嗅闻到了鱼饵气息的鱼群,逐渐地嘬食着他身上沥出的多余情绪。这对于他来说是很少见的状态,大部分时间里,岸边露伴都是目标明确的——想到什么事情就会去付诸实践。如果用天堂之门的视角看,应当是:岸边露伴在沙发上坐着。但是里面更多絮乱的情绪却是它无法言说清楚的。现在正在困扰他的,像是某种癔症一样困扰着他的,是什么东西呢?是他之前不屑一顾的东西,是他所不理解的东西。伤风感冒一样难以痊愈的东西,即使在打点滴的情况下,一个不慎,它仍会反弹回来,以为已经健康了的人,又会重新发热,鼻子被堵住,心口如同捂着一块热毛巾。在他以为会很轻易地摆脱掉它的时候,它像是某种惯性,顽固地黏在他的身上。

 

手机响了起来。露伴接起了电话,对面是她的声音:有些晚了,不知道有没有打扰到露伴先生?

 

没有。露伴回答得很快:我也没有睡。

 

两个人随便聊了一些日常的事情,她对于东京没有露伴那么了解,行程几乎都是由露伴确定的。露伴说着他们还没有去过的地方,她忽然说:好遗憾啊,这么多地方没有去。她虽然没有明确地说过会离开,但电话线两端的人都知道,这是离别的意思。

 

按道理来说,他们已经结束了雇佣关系。现在在与她对话的只是岸边露伴,而不是她在网站上搜索到的Rohan先生。可就像是长期在海上漂流的人,即使下了船之后,也会觉得板块正在漂移,即使看到天空也像是正凝视着湛蓝的海面。他仍用之前的态度对待着她,很认真地听着她说一些很琐碎的事情,她的童年、她的朋友们,还有她想要写的书。同为创作者,露伴确实能够在一些地方提点着她,给予她一些灵感。

 

这样想,我觉得露伴先生更加适合当作家吧。她在电话那边笑着说。

 

是漫画家。露伴突然说。

 

她好像没有意识到这是露伴的坦白,以为还是跟之前露伴所说的船员和野生动物饲养员一样是真假参半的话,很高兴地说:也很好啊,如果是露伴先生的话,一定能够做得很好吧。

 

因为她一直都睡不着——比起说是睡不着,露伴更觉得是不想要睡过去,他没有戳穿这样的心思,而是很有耐心地一直陪着她说话。在天幕还是一片漆黑的时候,她对露伴说:在我的家乡,这个时间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呀,梦应该醒过来啦。

 

你应该不是会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就起床的性格吧。露伴说。

 

她噗嗤一下笑出来:真不愧是露伴先生。

 

他经常听到她说这句话,忍不住问:在你眼里我是怎么样的?

 

她思考了一下,然后说:是很可爱的人。

 

露伴听起来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太模糊笼统,也太奇怪了。他以为会是更具体一些的形容。实际上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一贯自我为中心,从不在乎别人看法的岸边露伴,会向人征询对于自己的意见。这本来就是很不合常理的事情,对吧?

 

是这样的,露伴呀。她又重新说了那个词:在我们的过度,可爱是可以被拆开的,露伴先生在我的眼里是这样的,是很可以值得去爱的人。

 

一直以来秉承着用上帝视角体验生活的岸边露伴,很少在体验过程中产生多余的情绪波动。即便是遇到了再危险的境地,他仍保持着平静,这样近乎冷酷的理智一直伴随着他到如今。天光乍破的时候,电话那边只有她的轻微呼吸声的时候,被暖烘烘的太阳正在普照着的时候,他的手指像是被电流很轻地击中了一样。不是被剥离掉绝缘衣的直接触碰到痛觉神经被麻痹,而是脱毛衣时的静电,是这种感觉。

 

这一点情绪变成了一只秋虫,忽然间就被树脂封存住了,于是凝结成了一颗剔透的琥珀。

 

尾声

 

这是我第四次来到东京,不过这一次目的不再是漫无目的地漂游,而是跟林女士一起宣传我的新书。比起笨笨地说着口你急哇之类口音奇怪的日语的林女士,我显得娴熟很多,她笑眯眯地拍着我的肩膀:看来之前让你出去旅游就是早有先见之明嘛!

 

毕竟那时候我一个人,也没有办法随时带着翻译吧。我平常地跟林女士交谈着,可实际上听到了林女士的话我还是想起来上一次离开东京的情景。好丢人,就这样很匆忙,仓皇地离开了,本来还是想了很漂亮的话来给自己的放纵之旅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最后留给露伴先生的印象应该只有睡得很香甜的吧唧嘴的声音了吧。

 

是因为觉得没有给露伴先生留下更好的回忆而遗憾,还是在为其他的东西遗憾呢?我自己逐渐也分辨不清楚了。我尝试在后来厘清这段时间的情绪,好像大家都在很清醒地做梦。我和露伴先生都非常清楚一切终将会结束,以后也许不再会产生交集。嘴上说着:一定会有一个尽头的人,心里想的却是能不能让夜晚再长一些。更让我意外的是一直很耐心地听着我说话的露伴。其实当时抱着的念头是,再说一句话就很利落地告别吧,可拖到了最后一句关于离别的话都没有说。

 

我参加的是东京的书展,日本都现代美术馆很宽敞,窗明几净的样子,当时看到自己的书被摆在里面,总是会油然而生自豪感。像我这样总有些笨拙,大部分时间都是依靠勤奋的人也会有这样的一天。虽然也很难算是功成名就,但多少也做到了一些成就,不至于像是半年前一样对未来迷茫无措,所以才跑到东京去。因为那里没有人会认得我,如果把自己的护照藏起来的话,就算是说谎话,报出假的名字也不会有人拆穿。当时的我很享受做这种在虚假的,剥离掉一切社会关系的事情。

 

不过毕竟我还只是新人,所以不太认识其他的作家,林女士和翻译先生被拉到其他地方去了,我就一个人在书展里闲逛着,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了看,忽然之间,我顿了顿脚步,拿起了身边的漫画书,可供预览的漫画书里,女主角打开窗户,月光充盈进窗台,旁边是黑白的对话框,她在说:是下雪的味道啊。

 

在冬天之后半年,是快到盛夏的时候,但我翕动着鼻翼,却在油墨印刷的书页上嗅闻到了雪籽的味道。好像在东京经历的那场雪,仍像是顽疾一样,盛夏的时候生猛地反弹着。

 

在从书架上抽出那本漫画之后,原本严密的贴合的漫画书们就露出了一道缝隙,我踮起脚,想要把书重新放回去,忽然间看到,在那道缝隙对面露出来的,是青金石一样漂亮的眼睛。


——


很少见写这么长,也是第一次写jojo,如果ooc了请见谅。原本结局在露伴视角之前,不过金主追加了一些字数让我写完了,hhh确实留有了一个光明的尾巴。

最后感谢约稿,也感谢大家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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