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中心
张益玮/周泽楷
1
上海在降温，从体育馆里出来的时候，风像是长了眼睛似的直往人脖子里钻，张益玮还只穿着薄外套，抱着胳膊缩了缩脖子。还没有走几步，他就被一个小姑娘给拦住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请问您是张益玮张队长吗？
这是张益玮第一次被认出来。他一下子脖子也不缩了，寒噤也不打了，好像从那样一双带着憧憬和崇拜的眼睛里借到了光和热，连刺骨的风都驱散开来了，他不着痕迹地挺了挺腰杆，是的，我是张益玮。
那您能不能给我签个名啊！她连忙掏出了怀里的本子递给张益玮，张益玮笨手笨脚地接过本子，也没有人让他签过名，他也不知道应该走个什么流程，捏着笔又有些纠结地看向人家小姑娘，你想要我签什么？
小姑娘也开始苦恼，张益玮看她比自己还纠结要把头上的头发都给揪掉的样子，也不想难为人家了，写下了几个字，然后在底下签了张益玮的名字，郑重其事地把本子合上递还给了她。
前途似海，来日方长……她打开本子念了念，谢谢您。她真心诚意地跟张益玮道谢。
没事，你要好好学习啊。张益玮说。
嗯！我会的！她用力地跟张益玮挥了挥手。
张益玮看着她在灯影下逐渐模糊成视网膜里的一粒黑点。
后来他得意地跟佟林炫耀这件事，毕竟那时候轮回还算不上什么有名的战队，在联盟里不上不下，不至于一下子神龙摆尾就出局了，也绝对不可能鲤跃龙门化作龙。能够被粉丝认出来还要了签名对他们这一群网瘾青年们来说是多大的事情啊，说明他们已经是公众人物了，而不是把网吧当旅馆露宿在世俗目光以外的流浪汉。
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有文化啊？还前途似海来日方长，啧啧，忒有范了吧。佟林笑嘻嘻地揽住张益玮的肩膀。
那当然了，要不然我为什么是队长呢。张益玮刚刚咬上烟头就被轮回经理给揪了下来，他敲了敲墙上的禁止吸烟四个大字，这个标志就是专门为张益玮一个人贴的，他烟瘾大得吓人，打得烦躁了就开始吞云吐雾，不一会训练室就变成了人间仙境到处烟雾缭绕。
张益玮讪讪地把烟给收回了烟盒里去。午休时间，其他队员都去食堂里了，就剩下他和佟林还在训练室里侃大山，他们在说轮回这个赛季的格局，又在讨论训练营的新人。他们不觉得饥饿，他们只咬了一口悬在天上的名叫梦想的太阳就可以自行光合作用。轮回还在上升期，张益玮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有用不完的精力，一枪穿云也是，虽然在联盟里不能说是数一数二，但起码还是叫得出名字的。
张益玮笃信，总有一天，他的名字也会悬在天上当太阳和月亮。
2
张益玮高中毕业的时候正流行写同学录，他觍着脸去找语文老师写毕业赠言，虽然他也没怎么认真听过几节语文课，他总觉得那个老师文绉绉酸溜溜的，别无什么能耐。但是语文老师写了一手好字，这就足以让他跟风跟上了前面老长的队伍，等到最后把同学录递给老师的时候，手都已经端酸了，语文老师看着他笑了笑，给他写下了前途似海来日方长这八个字，然后递给了他。他看了看自己本子上的这行字，又伸头探脑地看了看其他同学的本子，发现连祝福也是批发大甩卖，跟天女散花似的，只不过他没能伸出手接住它。
张益玮网上查成绩的那天盯着本子上的这行字，在惨白的台灯光的映照下，像是在张牙舞爪，从白纸里撕开一张嘴嘲笑他少得可怜的分数。他老娘踹开了他的房门，拎着他的耳朵叫他暑假去广州打工，张益玮一言不发，QQ还在滴滴地响，查到了分数的同学们兴致勃勃地在群里交换着成绩，交换着未来的蓝图，他们纯粹又憧憬地幻想着未来，而张益玮的未来蓝图被一道又一道红叉给堵死了。什么前途似海，他的前面分明就只有一个小池塘，他在里面扑棱，只等着他脚抽筋他就能在里面溺死了，他不甘心，所以他划着船一脚踹开缠绕着船桨的水草，奋力逃离了这里。
也许是上天给他关了很多扇门，但是最终没忘记在他的墙上开个洞让他不至于被二氧化碳憋死。他来上海的时候正好遇到了年轻又野心勃勃的轮回老板正在招兵买马，一枪穿云在荣耀里还有几分名气，他拽着这点名气当成投名状爬上了岸。
等他缓过劲来的时候发现，一切都在慢慢变好。轮回有底气，工资也开得不低，而且职业选手至少也算是个正经职业，不至于过年拎着辣鱼腊肉回老家的时候被他愤怒的老娘用大扫帚赶出去。轮回在蒸蒸日上，他也一样，轮回像是他培养皿，野心每天都在繁衍在膨胀，他对老板说，我们就稳步前进，今年先保级，往后过几年冲一下季后赛，再过几年，说不定我们真的能够得冠军。就像嘉世一样，我们有一天说不定也会拥有一个王朝。想到轮回王朝这四个字，张益玮直乐得咧起了嘴，好像现在他就是威风凛凛地站在山巅之上，而轮回就在他的身后，像是一座堡垒。
那我们为什么不能当嘉世呢？老板问他。几年又几年，这太长了。
这种事情哪里能急得来？一开始就直接站在巅峰拿冠军怎么可能，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叶秋那个怪物。张益玮努力地想要打消老板不切实际的幻想。
那你为什么不可以是叶秋？张益玮愣住了，老板又笑了起来，打散了室内的尴尬，没有，我随便开玩笑的，轮回可以等，我也可以等。
我一定不会让您久等的，等到我们轮回夺冠的那一天，我一定请您喝酒。张益玮拍了拍胸脯豪气干云。
老板没有说话，他拎起了办公桌上这个赛季训练营出道的名单，这个方明华，出道就直接正选吗？我看到他的资料显示他似乎并不是十分有天赋的类型。
但是他很擅长审时度势，我们轮回现在需要这样的人才。张益玮说，我去训练营看了很多场比赛，他也许看起来并不起眼，但是很有潜力，对场上局势的判断很正确。
那以前的治疗呢？老板说了一个名字。
为了战队的胜利，个人的牺牲是在所难免的。张益玮说，而且他已经过了年纪，再之后也只会是下坡路。我了解他，他会理解的。
好。老板点了点头，我考虑一下。
您再多考虑一下，我觉得这个孩子真的还不错。有时候并不是纸面上的实力强就足够了的，我们需要多方面的人才来应对千变万化的局势。离开之前，张益玮又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你放心。老板说，只要是对轮回好的建议，我都是会采纳的。
张益玮从老板办公室里出来之后就直接拐弯拐到训练营去了。果不其然就在训练室里看到了方明华。一开始张益玮注意到他就是因为他足够刻苦努力，每天午休训练营的人都走光了，只有他还在空旷的训练室里训练。可能勤奋不能决定什么，但至少可以说明他的态度。况且方明华虽然算不上很有天赋，但也不能说完全不够格。战队的想法是让他多坐几年冷板凳历练一下再入首发，毕竟现在的治疗虽然年纪有些大了，但是还是更有经验一些。
但是张益玮觉得，几年时间，职业生涯能有几个几年能够荒废？他还是很看好方明华的，不希望他蒙尘，在冷板凳上浪费生命，所以向战队推荐了他。而方明华对这些暗流涌动还一无所知，等到他停下了训练才反应过来张益玮一直坐在他旁边看着他。方明华慌慌忙忙地叫了一句队长，张益玮从口袋里摩挲了半天摸出了一根烟递给他，方明华迟疑了片刻，接了过去。
张益玮难得在轮回找到了一个烟民，他不自觉语气都放缓了很多，马上要出下个赛季的正选名单了，战队的意见是让你当替补。
方明华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好像早就知道了战队会这样决定。
但是。张益玮吐出了一个烟圈，我建议你直接正选。
方明华有些错愕地抬起头，队长？
我觉得你现在还不够格。张益玮笑着说，但是我想给你个机会。
方明华抓住了这个机会，顺着它向上攀援，等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走到最后回头也再看不到张益玮的背影的时候，他还是会记得这一天，张益玮指缝里明灭着火，火上飘着的烟雾从他的鼻端飘到了墙上悬着的禁止吸烟的挂牌，又被风扇剿散了，他对未来一无所知，平静又宽和地靠着椅背对方明华笑。
3
周泽楷是方明华推荐进轮回训练营的。几乎刚刚进训练营就引起了小范围的轰动，因为他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连张益玮这种审美几乎为零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他就算不来打电竞去逐梦娱乐圈都说不定能够混出头来。
你不会是从人家选秀现场给坑来的人吧？张益玮还颇有点怀疑方明华使用了什么坑蒙拐骗的手段把人家给忽悠进来的。
不是啊。小周是很认真地想要当职业选手的。方明华笑了笑。
他是什么职业？张益玮问。
是神枪手。方明华道。
神枪手啊。张益玮点了点头，那我去训练营看看他。
他们两个人到训练营的时候，周泽楷身边已经围满了人。他颇有些不自在地坐在电竞椅上，别人叽叽喳喳地问他十句，他都很难回上一句，往往还在思考上一个问题的回答，就直接被塞了二三四五六个问题，到最后他直接放弃思考，直接用键盘说话。
周泽楷的对面换了一茬又一茬的人，没有人能够在他对面坐上超过五分钟。与他腼腆的性格正好相反，他的打法非常华丽，而且不是华而不实那种类型，他没有炫技，只是风格如此，打得好看而且有效。等到没有人愿意上前的时候，张益玮忍不住鼓掌，众人这才发现队长还在旁边，有些人脸色发青地灰溜溜地跑了。周泽楷好不容易在诸多陌生的面孔里看到了方明华一个熟悉的脸，忍不住露出了求救的表情。方明华笑了起来，小周，这是队长。
你好……我是周泽楷。周泽楷小声地说。
我是张益玮，欢迎来到轮回。张益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不介意跟我也来试一场吧？
周泽楷点了点头。
张益玮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了一枪穿云的账号卡插入了读卡器。
整个训练室只有手指急速敲打键盘的声音噼里啪啦响，唯一的观众方明华一言不发，沉默地注视这场新秀与老将的对决，以他的能力没有办法很快地判断到底是谁占据上风，但是他能够知道的是，这不是一场恭谦礼让的表演赛，而是实打实的对垒，二人都不遗余力。方明华了解周泽楷的性格，如果没有人告诉他应该留手，他就不会主动去这样做，而张益玮到底有没有抱着下马威的心思从他选择一枪穿云跟周泽楷打就能够看出来了。而这样的暗流涌动，最后终结于周泽楷的倒地，而此时一枪穿云也只剩下一丝血皮，但至少站到了最后。
张益玮抬头看向周泽楷，发现他的脸上并没有他们所预料的沮丧和失落之类的负面情绪，好像无论输赢对他来说都很寻常，他对着张益玮腼腆地笑了一下，然后说，谢谢前辈指教。
当初张益玮去训练营里每次看到方明华跟别人组队PK结束之后，无论输赢也会这样说，听到这句熟悉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是你教人家小周的？
是啊。方明华有些无奈地耸耸肩，有礼貌一些总不会被人讨厌吧。
那你为什么没有对之前的人说？张益玮问。
嗯……没有来得及。周泽楷有些苦恼地说，他们…走得太快了。
明明是输给新人觉得过于尴尬，不好意思多留。张益玮想到这里笑容也收敛了一些，用一枪穿云都只能险胜，如果他一念之差选择的是普通账号卡，现在觉得尴尬和不自在的，应当是他才对。而方明华把这些都收进眼底，他好像是在思索，也像是在挣扎，张益玮没有注意到他，而周泽楷更是乐得没有人理他在旁边当不会说话的蘑菇。
周泽楷离开键盘就像变了样一个人一样，没有锋芒和侵略性的模样，与操纵着神枪手的他大庭相径，但是就是这样的反差才有卖点，张益玮在轮回老板的生意经的耳濡目染下也摩挲到了一点联盟商业化的脉络，他知道这是一条必然的道路，也从不会排斥它，甚至觉得这应当是轮回攀升的契机。
回俱乐部的路上，张益玮一直在跟方明华说周泽楷，等他出道一定会成为非常亮眼的新人。说着未来的时候张益玮好像眼睛在放光，黄昏的余晖都漾进了他的眼底，又从眼睛里飞出来变成了他打火机上跳跃的火焰，他把烟递给方明华，方明华跟着他一起坐在俱乐部外的长椅上。
张益玮郁闷地说，没办法，经理不让我在俱乐部里抽烟，抓到了就罚款，我上个月工资快没了。佟林那个死小子一天到晚检举揭发我。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看到他之前在走廊上偷偷的抽了好几次。
方明华安静地听着张益玮在旁边絮叨，他没有说话。
我们看看这个赛季，还有三个多月的赛程……欸明华？你发什么呆啊？张益玮的手在方明华面前挥了一下。
对不起，我有点走神了。方明华说，他又忽然抬起头跟张益玮说，这个赛季蓝雨嘉世雷霆烟雨皇风出道的新人都很强劲，还有去年的王杰希……
张益玮笑了笑，我们轮回也会有周泽楷啊。
方明华不说话了。
你别担心了，轮回会越来越好的。张益玮说，我们轮回，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他说出最后八个字的时候掷地有声，他仰起头，好像已经看到了轮回变成了金灿灿的太阳。而他却不知道在他头顶上悬的分明是黄昏和落日。
况且。张益玮笑了笑，我还在这里呢。
队长。张益玮刷卡进门之前，方明华忽然叫住了他，张益玮转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方明华好像是想要说什么，嘴唇嗫嚅颤抖最后变成了一句未能倾吐出来的对不起，一直到很多年以后，方明华都没能成功说出口来。
4
第四赛季发生了很多事情，黄金一代横空出世，横扫整个荣耀，好像大家都见证了年轻的神祇的诞生，谁也不会怀疑他们会成为未来各大战队的支柱，再则是霸图用他们一贯的迅猛又势不可挡的姿态向大家证明了，嘉世没有金身，叶秋没有不败的魔咒，他也是可以被战胜的。季冷一击成名，韩文清的战后宣言，嘉世的一言不发，好像都足以成为引爆话题的热点，而与这些相比，张益玮离开轮回好像只是如同柳絮一样微不足道了，可能会有人因为它打个喷嚏，流下几滴生理眼泪，而更多人漠然地与它擦肩而过，甚至不会多施舍一缕余光。
张益玮来的时候不太体面，穷困潦倒到连烟钱都是赊账的，领了第一个的工资才好意思去人家副食店还钱，被泼辣的老板娘骂得像鹌鹑，他只能赔笑。而他走的时候，拿着轮回给的足够的遣散金，还有一肚子的不忿和怨气，搭了火车就回了老家。
火车上的闭路电视还在播放着轮回战队的发布会，轮回的发言人在说轮回的未来，他一贯都舌灿莲花，在轮回最微末的时候也能把大饼画得又大又圆。而张益玮从来没有想过轮回未来的光辉和璀璨里容不得他的跻身。
周泽楷在堪称照妖镜的聚光灯下也依然帅到没有死角，周围的小姑娘们捂住嘴低声尖叫，好帅啊他好帅啊。张益玮堵住耳朵不去听。
老板跟张益玮说，他可以等，轮回也可以等。等张益玮所说的徐徐图之，等他说的几年之后又几年，可以等，但是没有必要等。他当不了叶秋，是他的能力不够，而现在他们等到了叶秋来了，他自然就失去了价值。也许显得缺少点人情味，但是与战队的未来相比，这点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懂这些，但是等那个被放在天平上面权衡利弊最后选择放弃的是他的时候，不甘和愤懑压抑不住地从胸腔里滋生。尤其是知道这个建议是方明华提出来，并且向老板据理力争极力推荐的情况下，老板才决定让周泽楷代替他，张益玮，而还尚在当打之年的他，只能夹着尾巴灰溜溜地离开。
他最后没有去找方明华，而是跟周泽楷在走廊里狭路相逢，周泽楷还对一切都一无所知，遇到了张益玮还规规矩矩地叫他队长。张益玮有些烦躁，但是他怪谁也不应该怪周泽楷，只有他是无辜的，他对这些暗流涌动都一无所知，他只是太强了，强到成功地把张益玮挤下去，但是张益玮能够去因为这个可笑的原因去指责他吗？
张益玮在口袋里摸摸索索终于摸出了一根皱巴巴的烟，几乎是泄愤般地叼在嘴里，看到周泽楷跟他打招呼，也没有点头，还一直盯着他看，看得周泽楷有些不自在，被迎面扑过来的烟味熏得打了个喷嚏，周泽楷小声地对张益玮说，队长，走廊里抽烟被发现会被罚款的。
张益玮咬着烟屁股从喉咙里哼出了一声笑来，没关系，我没钱扣了。训练室的牌子摘了吧，丢远点，以后没人在训练室里抽烟了。
小周，你当初为什么选轮回？张益玮问。
嗯……因为离家最近。周泽楷老老实实地回答。
张益玮又笑了起来，笑得被烟呛了一口，扶着墙剧烈地咳嗽，咳到眼泪出来了还在笑，他对周泽楷说，真不愧是你啊。
周泽楷不懂他为什么笑，但是他习惯了不懂的事情就保持沉默，有些担忧地看着张益玮，用眼神表示自己的关心。
那小周你会抽烟吗？张益玮突然问。
周泽楷摇了摇头。
不抽也好，这玩意对身体不好。张益玮说，想要说点前辈的话来指点一下江山，最后留有一点前辈的颜面，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能说：以后你就是轮回的队长了。张益玮笑了一声，好好干啊。
他跟周泽楷擦肩而过，他为了躲避周泽楷的眼神，几乎是从轮回落荒而逃，逃了出来他发现上海原来大到惊人，当初他从家里南下到这里来的时候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也发出过同样的感叹，而现在的他顺着他来时的脚印往回走。
他不是荣归故里，他是被驱逐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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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益玮以为自己会认命。但是就像当初高考失利之后选择拒绝他老娘给他安排的康庄大道一样，他还是不甘心，愤懑在每个静夜里折磨着他，他还是会从梦里惊醒，浑身都是冷汗，他还是无法释然，他明明还能打，为什么落到了如此地步。而他环顾了一圈，却发现自己没有可以怨恨的对象，无论是战队还是方明华。他从进入战队的第一天就知道，为了战队的胜利，个人的牺牲是在所难免的。当初他是这样对老板说，想来方明华也是如此说服战队的。
张益玮在荣耀里还颇有些名气，他之前借着网游的名气当做敲门砖敲进了轮回的大门，现在又借着一枪穿云最后一点余热，开始了他的流浪。能够愿意收留他的，都是一些高不成低不就在排名末尾徘徊的战队。其他排名靠前的战队已经有了自己的固定阵容，吸纳张益玮就意味着要把阵容重新打乱，战队是很难下这个决心的。
他的不甘心让他不得不亲眼看着周泽楷崛起，这也许是上天对他执拗的惩罚。如果周泽楷接过队长之后，轮回走了下坡路，他尽可以大声笑出来，甚至轻蔑地撇嘴，你看，这都是你们当初选择错误了。而没有，周泽楷在队内颇有些老队员对他不服气队内剧烈震荡的情况下，也依然带着轮回打出来这么多年来最好的成绩。
迎向周泽楷的欢呼声逐渐把最初细微的某些张益玮的粉丝的不满和质疑压了下来，最后张益玮在鼓掌和欢呼里，只能听到几乎如蚊蝇嗡鸣的声音，再仔细一听，原来是自己牙齿打架的声音，没有人为他冲锋陷阵。
他后来还是无法避免地跟周泽楷，跟一枪穿云碰个照面。大概只有这个时候，人们会在媒体耸人听闻的黑体标题提醒下想起来，日渐崛起的势不可挡的枪王与现在落魄的张益玮似乎还有这样一段渊源。比起他们所期待的火药味十足的碰撞，张益玮每次都会在那些怀揣着各种神色的眼睛的注视下，很平静地说，我与轮回是和平解约的。
你甘心吗？有人问。
张益玮没有回答，笑了笑没有说话。
甘心吗？
如果他甘心的话就不会站在这里，被无数试图撬起他的伤疤露出鲜血淋漓的软肉来获得感官刺激的话筒怼住脸，在这里接受他们的质问，最后还要装作风轻云淡。
甚至他与方明华再遇上，他以为自己会反应激烈地直接冲着方明华来一拳头。但是他甚至能和气地跟方明华打了个招呼，还照常地掏出一根烟递过去。
方明华婉拒了，家里不让抽。
成家了啊，那挺好的。张益玮咬着烟头挤出一个笑来，他想挺直腰杆，但是长期坐在办公室里腰椎都变形了，索性就直接懒散地靠在墙边，颓废又没精神的样子，他对着方明华笑，眼睛却在看其他地方。
那时候的方明华刚刚把江波涛从贺武挖出来，拥有了粘合剂的轮回势不可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冲向了巅峰，向着冠军发起进攻。
真的是青出于蓝还胜于蓝。张益玮和他一起仰望着站在全明星舞台上的周泽楷和江波涛。我还会看走眼，你不会，你一看一个准。
他这话里明显带刺，方明华却只能沉默以对，他在轮回以会做人称著，即使在强烈推举周泽楷当队长逼得张益玮离开之后，这样近乎大逆不道的事情做了之后，他依然在轮回没有受到老队员的敌视，甚至因为是他发掘的周泽楷和江波涛而地位超然。方明华不会后悔他的决定，因为时间证明他的决定是对的，但是他知道，他没有对不起战队，只是对不起张益玮。但是等他每次想要张口对张益玮说对不起的时候，又觉得这样的对不起太轻飘飘，甚至像是胜者对流水狗得意洋洋地耀武扬威。而张益玮也不在乎他的道歉，那对他毫无意义。
但是方明华不会后悔当初敲响老板办公室的门，他偶尔也会想问张益玮会不会后悔当初向老板举荐他，后来想来，那答案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时间只会往前走，它不会回头。
6
张益玮是在第六赛季末宣布退役的。他在离开轮回后加入的战队，在这个赛季出局，即使是他，也难以力挽狂澜。他毕竟不是叶秋，也注定当不了周泽楷。他用了五年时间接受了自己的平庸。
他以为他能够平静地再次坐上回乡的火车，然后彻底断绝职业选手这条路，他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死了，梦也被当柴火取暖烧尽了，成了他烟头上抖落的灰白色的烟灰。但是接到了玄奇老板的邀约，他却发现那堆死灰又重新复燃，他发现他至始至终还是最初的，那个破门而出，仓皇逃离也也不甘心认命的少年。
他带着玄奇最终冲回了联盟里去，他发现自己还没有老，也许他的年龄已经不适合再成为职业选手，但是他的经验还能用，他还能再在这里，在聚光灯照耀的舞台里多停留一秒钟，人造灯里他好像也能触碰到一点暖意，让他几乎冻结的血液重新沸腾起来。
而在之后一年，在轮回夺冠的那一年，玄奇再度从联盟中打回原形，所有人都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教练在作战体系里，永远都起不了决定性的作用的。他知道，张益玮当然知道，但是他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催眠自己，他是有用的，他还能再发一寸光一寸热。
张益玮眯着眼看着在队友的簇拥下抱起冠军奖杯腼腆地微笑着的青年，现在他只能仰望着看着他了。而在周泽楷的身后，在投影上沉默伫立的一枪穿云，它与在张益玮手上时期改变了很多，但是张益玮还能回忆起最初在轮回的时候，他们紧张又激动地守在电脑前看一枪穿云的装备升级，每一次成功都会引起一阵欢呼。那些欢呼和现在张益玮耳边轮回粉丝的尖叫重合了，最后那些声音聚合成一句“轮回战无不胜”，他跟着其他轮回粉丝一起站起来，跟着嘈杂的人声一起倾吐出来，他的声音溶进了川流里，涌入海浪里，成为了一朵并无奇特的浪花，连他自己也难以分辨出来了。
如他所愿，轮回变成了太阳。而他已经坠落了，带着最后一点余温在地平线以下着陆，他在着陆的地方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了太阳的晕影，伸出手还能摸到一点温度，那是与他无关的光与热。
张益玮回去就大醉了一场，醉到昏天黑地日月无光。他以前对周泽楷说，抽烟是为了面对，喝酒是为了逃避。当无法面对的时候，除了逃避，张益玮好像看不到第二条路了。
玄奇的队员都偷偷扒在门缝里偷看，交头接耳。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张益玮喝酒，即使是离开了赛场之后很多年，他一直都滴酒不沾，好像最后还是执拗地拽住什么不愿意放手，一旦放手他就彻底跌了出去。这也意味着他酒量不怎么好很容易就喝醉，只要一小杯，他就能把自己毒死，毒到麻痹毒到什么都不去想，只在混沌与眩晕里沉睡。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不像是在喝酒反而像是在喝毒药，他终于把他的野心毒死了，他终于知道他的前方没有路，他只能后退，一直退到悬崖边上去，最后他松手，把最后一根野草松开，他从崖边跌落。
但是在他跌落的地方，又有新的野草茂盛生长。
7
第十赛季的全明星赛是轮回主场，玄奇老板说是去观摩一下积累经验，把他们也都带到了现场。张益玮心里有些好笑，全明星都是表演赛，有什么经验好去交流的。实际上自己也不愿意承认，不过是不敢故地重游罢了。他不愿意承认，不管过去了多久，他再踏上这片土地，他发现自己还是眷恋着这里，他还记得在轮回的点点滴滴，记得悬在墙上的禁止吸烟，记得俱乐部对面的长椅，漆面被他的烟头烫坏了好几次。而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但是这里是他的第二故乡。
他注视着舞台，一言不发，像是变成了一块沉默的石头。汤兴坐在张益玮的旁边，他的记忆里教他枪体术的时候，张益玮也曾经在训练室里沉默地抽完了一包烟，然后突然抬起头，对他说，汤兴，你过来。
最后汤兴还是止步于五步枪体术。张益玮也没有过多的苛责，他知道天赋是有极限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在玄奇从联盟再次跌出的那一年，张益玮确实接收到了之前职业生涯都未曾有过的关注度。而与他挂钩的，是“教练制已死”诸如此类的词句。好像玄奇的失败就给这些无可奈何剑走偏锋的弱队们宣布了死刑。大势倾轧而下，把希望都绞死。
在绝望压顶的时候，张益玮对他们说，还没有结束。他说，没关系，我还在这里。
张益玮每次说这句话的时候，汤兴都会觉得安心。即使情况再糟糕，即使天塌下来了，还依然有张益玮顶在最上面，他一直都在，在汤兴只要仰起头就能看到的地方。
8
舞台上还在进行激烈的打斗，张益玮看了一半就推脱说出去抽烟溜出来了，在寒冷的夜里他蹲在安全通道外面抽了一根又一根，抽到手都被冻僵了，只有那一点火星子还是热乎的，他像是在借它取暖。
好像越是想要躲什么，就越是逃不脱。他又跟周泽楷撞上了，周泽楷好像是刚刚从粉丝的围堵里逃出来，衣服都有些凌乱，撑着膝盖在安全通道这边喘着粗气，他看到了张益玮几乎讶异地抬起头来，前辈？
小周。张益玮点了点头，躲粉丝呢？
嗯。周泽楷点头，把头上歪了的羊绒帽子稍微整理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张益玮笑了笑。
然后两个人就一起陷入了沉默。
张益玮想要说些话来缓解尴尬，但是他们也确实没有什么旧可以叙，而跟周泽楷聊天，沉默好像才是常态才对，周泽楷要能口若悬河才是奇了怪了。
我侄女说特别喜欢你，想要你的签名。最后张益玮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大衣里掏出了一个本子，好像手被冻得失去了知觉，他的手指有些僵硬颤抖。
周泽楷抿了抿嘴唇，低下头接过了本子，嗯……要写什么呢？
张益玮没有说话。
周泽楷没有等到张益玮的回应，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来。
张益玮的位置正迎着体育馆，漆黑的眼睛里像是还盛着一湾暖色的光晕。在周泽楷抬起头的时候，张益玮眸子里的最后一丝光在风里熄灭了，是有人按掉了体育馆的灯。他听到张益玮最后说。
就写，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后记：
孤注一掷的玄奇败给新嘉世之后，张益玮就离开了。他在一个冬天走的，只在雪地里留下了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和一段行李箱的滑痕。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在绿树成荫遮天蔽日的季节，汤兴走在街上仰起头看到商业大厦上的大屏幕向过路的行人播报着本届荣耀职业联赛的冠军战队，他看着周泽楷，轮回的队长，带着他的队伍第三次捧起了冠军的奖杯。
在看到了一枪穿云的瞬间，他好像听到了张益玮的声音。
他说——
我还在这里。
——
还是没来得及改，先po上来吧，一年多前写的，现在看很不行了，大家凑合看
然后小周生快！
Samsara：轮回
原本后记是：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