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月没梨 —

【乐乐扭蛋机12H】秋天是收货的季节

双花

末世设定

全文12k


往前走。

我爱你。


1

 

人类快灭绝了,能源也快耗尽,但双十一还是照样要过。收音机搭上了天线,滋滋啦啦地乱响,终于跳到了正常频道。里面在说有个人双十一收快递收到了敌对势力投递来的十几斤炸药,眨眼的功夫就被炸飞了。

 

张佳乐任务出完了,正在休假。旅游景点已经被核污染得差不多了,海水里都是核废料,黑糊糊的一片,像是把夜晚倒过来了一样。所以他也没有地方可以去,在沙发上躺尸,放空自己。

 

人放空自己的时候总是应该想一些什么,张佳乐首先在想冰箱里的速食切片火腿还没吃完,到底是应该夹着老坛酸菜味道的压缩饼干还是香辣牛肉味道的压缩饼干里一起吃——这样的问题还没有想清楚的时候,门铃响了。

 

张佳乐没有朋友,这不是因为张佳乐是一个性格很不好的人。相反,他自认为自己脾气很好,除了接黄少天或者叶修的深夜电波之外没什么值得让他生气的了。

 

与他很好的脾气相比,他的名声非常糟糕,大概是出门顶着头盔回来能收获一大盆臭鸡蛋液的程度,要知道,现在资源稀缺到这个地步,还能用宝贵的鸡蛋来砸人,可见张佳乐的人品败坏,简直到了人神共愤、天地难容的地步。所以哪怕在休假期间,有人来拜访张佳乐也是一件很罕见的事情。

 

张佳乐打开门,快递车自动地停在了门口,屏幕上闪出了一行字:您有快递待收取。

 

他看了一眼快递篓的那个快递的体积和形状,心里还在想,这得是多少斤炸药啊?要是爆炸了大概能把他的整套房子都夷为平地。

 

我可以拒收吗?张佳乐问快递车。

 

快递车说:这是ssssssvip客人寄的件,您无权拒收。

 

但它紧接着又说:但是您可以充钱升级成为sssssssssvip会员,拒收这份快递退回原籍。

 

张佳乐和蔼地问:那升级我还需要多少钱呢?

 

快递车的屏幕上打了一个数字。

 

张佳乐很快说:你就当我死了吧。

 

2

 

前面说到,张佳乐的名声很差,也很穷,为什么穷但是能住大房子呢?那是因为自从世界末日开始倒计时后,人死得差不多了,原来最值钱的房子现在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如果张佳乐愿意,他能够把方圆五里都当自己家撒欢。死了那么多人,张佳乐偶尔还在想,为什么他没有死?哦,是因为房贷啊,房贷,他本来首付分期买的房子,房子靠着很大一片湖区,那片大湖很漂亮,蓝得透亮晶莹。张佳乐说每天都要呼吸新鲜空气,清肺润桑,对着大湖吊半小时嗓子,孙哲平说那我把你扔湖里。张佳乐想骂他,但是脑子没转过弯来说,你不能污染环境。等到孙哲平笑起来他才发现自己把自己给骂了。


房子好是好,之前算到跟孙哲平俩无业游民一起还都要还到六十八,现在他还没有到六十八,所以还不能轻易地死掉。

 

他收了快递,把那个奇大无比的包裹拖回了家。手里没有趁手的剪刀,张佳乐直接用猎寻的金属外壳把它给划开的。他低下头研究了一会儿发货地址,但是快递单发出了警告的红光:滴滴——因为您不是sssssssvip会员,没有权限查看此类信息。

 

张佳乐:靠!

 

不过等拆开之后,张佳乐发现里面不是他想象的巨大炸药包,而是一个人。它站在黑色的快递盒里,闭着眼睛,栩栩如生,好像还正在呼吸一样——只是睡着了。张佳乐捏了一下它的手臂,摸起来还带着肉感,非常逼真。好像哪里都没有不对劲的地方,可就是不像是真人,仿生人就是这种奇怪的东西,越像是真人,就越差点什么。


他盯着仿生人发呆,它的轮廓,它的脸部肌肉线条,还有它紧闭着的眼睛。头发不太长,摸上去刺刺的,很熟悉对吧?

 

因为它是孙哲平。

 

只能这样来形容它。它的身高、体型、容貌、甚至是身上的伤疤都跟孙哲平一模一样、毫无区别。但是张佳乐在看到它的瞬间,就想起了,哦,孙哲平已经死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了这个名字了。孙哲平、孙哲平,有时候张佳乐都会觉得孙哲平都没有经历过资源枯竭的末世,他一直活在昆明的某一个季节,那时候还叫昆明。孙哲平晚上会到滇池上的大桥上散步,遛弯遛着会走进路边小网吧包夜。天幕被划破的傍晚,臭氧层空洞,在稀薄到近乎于无的空气里窒息。那是他以前给孙哲平想过的最好的结局,说给他听的时候,孙哲平就锤了张佳乐一拳头,锤得张佳乐龇牙咧嘴的,他对张佳乐说:屁,就不能想点好的?活下去不好吗?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他把汽锅鸡味道的压缩饼干丢给张佳乐,透明的包装袋上面写着K区特产。

 

张佳乐揭开了仿生人身上的塑料薄膜,手覆盖上去,他甚至能够感受到人造血管传导过来的脉搏的跳动。在他的手碰上去,人类体温传导在仿生人的身上的瞬间,它就睁开了眼睛,深褐色的眼睛看着张佳乐,它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只是有些不适应地活动了一下手肘,有些疑惑地问张佳乐:张佳乐?是你吗?

 

这是很险恶的用心。不是从很远的区域投递来的炸药包,可是跟炸药的用途一样是为了杀死他。它要比炸弹来得更环保一些,不会把方圆五里都炸成一个巨大的坑洼,只会屠戮到张佳乐一个人。

 

送这件包裹来的人非常了解张佳乐,至少知道张佳乐是那种绝难轻易割舍掉过去的人,所以张佳乐不可能干脆利落地把眼前的仿生人拆成部件丢到滇池里去。可只要张佳乐不做任何举动,任由它在自己的面前睁开眼睛,只要看到它——这长着与孙哲平同样容貌的仿生人,他就会意识到孙哲平已经死了。孙哲平就注定在张佳乐的面前无数次死去,无数次,又重新地从河水里倒影里长出来,直到张佳乐忍不住倾下身去亲吻它,溺毙在河水里。

 

要是让我知道是谁送过来的,一定要把他打到叫妈妈。张佳乐这样想着。

 

仿生人伸出手在张佳乐面前晃了晃,那还是一双非常完整的没有任何伤痕的手,可就是因为毫无伤痕所以才更像是在做假。它问张佳乐:你发什么呆?

 

张佳乐反问它:你猜不到?你们仿生人不是有表情分析模块吗?

 

它笑了一下:你研究还挺多的,你以前不是最不喜欢跟这些机械程序打交道的吗?

 

它带着孙哲平的记忆,所以跟张佳乐对话的时候语气熟稔得像是孙哲平本人一样。小动作和小习惯也是属于孙哲平的,他在遇到很感兴趣的事情会挑眉看过来。在问别人问题的时候,眼睛会一直盯着对方看,张佳乐有时候会在孙哲平的目光下心虚,可是现在他没有回避地看过去,因为他知道那里是一双玻璃珠。

 

张佳乐有点烦躁,连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因为不高兴,孙哲平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他没必要还对一个冒牌货生气。张佳乐语气不是很好地对它说:不要再装孙哲平了。

 

仿生人说:我没有装,我就是他。

 

它抬起自己的胳膊活动了一下,显示它非常灵活,仿生人平淡地说:记忆是他,情感是他,连身体大部分也是他,为什么我不是孙哲平?

 

张佳乐不是很会说话的人,相反,孙哲平要比张佳乐本人更能说出他心里的想法。现在张佳乐也现世报一般被仿生人噎得说不出话,他勉强维持住脸上冷淡的表情:我又不是没有去过你们的工厂,他们把死人的记忆输送到你们的大脑里——你们的大脑只是一个芯片。薄薄的一层芯片,这能称为是人吗?

 

仿生人问张佳乐:那你为什么会去仿生人的工厂?

 

见张佳乐不回答,仿生人又紧接着重复了一遍,张佳乐,在孙哲平死了以后,你为什么会去仿生人的工厂?你想要做什么?

 

3

 

张佳乐不经常做梦,大概是孙哲平死后的那段时间,他把后来的蓄梦量都用尽了。那一次他伤得很严重,大部分时间都在发烧,生病是很适合偷懒的时间。他闭上眼睛孙哲平就会睁开眼,他睁开眼睛却会看到闭上眼的孙哲平。他停止了在百花部队的一切工作,之前难以呼吸的快节奏生活骤然停止,每天需要做的事情只有做梦。他不被允许清醒,因为那样会影响身体的恢复。

 

等待身体机能恢复是一个很漫长,很难熬的过程。张佳乐向联盟提交过申请,希望能够使用更加迅速的恢复方式,联盟制药局有这种药,只不过副作用很强。张新杰恪守着联盟的条约,在给他注射之前,先让他签署了同意书,两张薄薄的白纸上的内容大约是死了也跟联盟没有任何关联。张佳乐听到张伟在抱怨着张新杰的冷酷,这样毫不温情的做法,却让现在的张佳乐觉得最自在。在孙哲平战死之后,好像每个人都觉得他是一座正在呼吸的坟墓。他觉得好笑地反问张伟:你觉得我是为什么向联盟提交申请?

 

张伟不说话。

 

张佳乐说:百花应该再进一步,不应该在这里止步。孙哲平能够停下脚步,我能够停下脚步,但是百花不能。

 

他不是擅长鼓励人心的类型。张佳乐知道,自己一向都做得不太好。比起说,更擅长于做。而在之前,凝聚人心这样的事情都是孙哲平来做。他总能够很快地察觉到那些幽微的情绪,在产生纠结的绳结之前把它们斩断。

 

但现在张佳乐要学着做。

 

并不能用困难和简单这样的词语来界定这件事,更多的和天赋有关。就像喻文州的枪法很烂,他赢了再多战役,在联盟里声望再高,总会有人在会议之后聊天的时候说喻文州是联盟唯一一个被俘时饮枪自尽而不会死的人。张佳乐要在这方面比人们闲言碎语编排的喻文州笨拙一千倍,所以才会遭致如今的悲惨结局。

 

百花是灾难发生后第二年陆续成立的武装部队。一开始只有他们两个人,后面慢慢壮大起来。一个新生的政权一定会有一段发展的黄金时期,第一次完全没有管理经验的他们错过了,不过好在百废俱兴的年代,容错率很高,他们又重整旗鼓重新再来。孙哲平就死在这里,百花的黄金时代里。有人说他倒霉,不过张佳乐始终相信幸运值会在未来重新反馈到他的身上。

 

孙哲平都说幸亏他足够乐观。张佳乐笑嘻嘻地说:现在这种小事倒霉,以后大事幸运不就好了。

 

什么大事啊?孙哲平问他。

 

除去生死之外,没什么大事。他倒是洒脱。

 

也确实如此,抱着这样乐观的心态,张佳乐才能坚强地从一次次地打击里活下来,到如今,他一次也没有想过自杀。

 

4

 

仿生人做饭很好吃,这也是最后张佳乐把它留下来的原因之一。他已经吃腻了流水线上生产的压缩产品,不过张佳乐是很难伺候的主人,很快他也开始对仿生人不满意了。因为用程序设定的仿生人做的菜的味道总是复刻着昨天。仿生人对张佳乐说:程序就是这样设定的,你不满意就自己来炒西红柿。张佳乐对于做饭也非常没有天赋,大部分时间是西红柿在炒他,可是他继续放狠话:你信不信我把你拆了丢出去!

 

仿生人很冷静地说:你拆吧,我看着你拆。

 

张佳乐从阁楼上翻出了螺丝刀,骑在仿生人的腰上,要去拧它的螺丝。仿生人岿然不动,抱着手臂看着他,侧脸像是金属一样冷硬。张佳乐停住了手,因为他看到了仿生人颈后的编号,他念了出来:0817,这是你的名字吗?

 

不是。仿生人说:这是我的生日。

 

没有人会把生日纹在脖子后面。

 

那会纹什么,猎寻吗?

 

张佳乐抬起头看他,深褐色的玻璃眼珠被日光灯晕染得更淡一些,什么地方都很逼真,只有眼睛很假,两颗剔透的玻璃珠。越是跟人相似的物种,那些细微的差别就会成为恐惧源。仿生人正在看着他,看着张佳乐,没有感情的视线像是光线一样落在张佳乐的脸上,等着他把自己拆成残肢,然后打包进黑色塑料袋里,变成他们居住的巨大垃圾场里制造的新的垃圾。

 

但是张佳乐什么都没有做。

 

他从仿生人身上翻下来,坐在茶几前面捏起了筷子,他微弓起背,盘着腿把那些粗糙的带着糠壳的米就着番茄汁水一股脑地塞进自己的喉咙里。沙沙的、硬硬地硌在喉管里面,像是在吞石头。

 

那一天夜晚张佳乐又久违地做了梦,他以为自己会梦到孙哲平,但实际上没有。他梦到的是一切灾难还没有发生K区,他还是浑浑噩噩的无业游民,被朋友拉着去撑场面,莫名其妙跟对面打了起来。人的一生总是要经历许多没有缘由的事情,比如张佳乐已经完全不记得当时是因为什么开始的口角,青少年凑到一起,很快就擦出了火,开始燎原一样燃烧,大家从口角、推搡,又上升到了斗殴。

 

清醒的时候在跟仿生人吵架,闭上眼睛躲到梦里却在挨揍,按理说梦里是察觉不到痛的,所以那些拳头、还有擦伤都像概念一样很轻地路过他。十七岁的张佳乐,尚未成年,他的生命往前延伸,有几百条路让他选择,他正在岔路口上。即使在做没有意义的事情,即使在挥霍时间,挥霍青春,他也毫不在乎。他生机勃勃,蓬勃地生长着,刚刚打完了一场架,在治安巡警的追赶下躲到了巷子里去,他一直跑,往前狂奔,头发跑散开了,他咬着发圈又把它重新扎起来。等跑到没有人追他的地方,他撑着膝盖喘气,环顾四周,都是梦里模糊不清的脸,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人不会在梦里察觉到疼痛的,但他到处都在痛,像是真的被人打了一顿一样——可是他不知道凶手是谁,到底是谁的拳头像是大小不一的雨点一样落在他的身上,他又挥着拳头回击向了谁。没有施暴者和受害人,这就成为了一桩无头公案。

 

他发现原来自己从床上摔了下来,所以才会痛才会传到梦中,让梦里的十七岁的张佳乐一起痛。仿生人站在旁边,好像是准备把张佳乐扶起来的姿势,不过由于电量不足,它直接僵在了原地,像是雕塑一样。张佳乐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这样紧闭着眼睛的孙哲平。他近乎悚然地倒退一段距离,等过了一会才开始懊悔,他为什么会觉得恐惧,这样的恐惧不应该出现在他的身上。他知道,这世界上没有鬼魂,也不会有重新再回来的魂魄,可是这样栩栩如生的,正在他眼前的影子,是什么东西呢?

 

5

 

张佳乐是会跟孙哲平吵架的,有时候吵起来两个人直接在百花的空地上干架。他狠起来莽起来几乎像是不要命一样,锋利又尖锐,杀气凛凛,靠近就会被割伤。世界还没颠倒成这样的时候,他就喜欢自制炮仗,打群架的时候往人脚底丢,炸得人吱哇乱叫,他再闷着拳头揍上去,把人揍得稀里糊涂鼻青脸肿的。孙哲平可不吃他这一套,总是能够在纷乱绚杂的光影里拽住张佳乐的手腕。

 

不过那一次谁也没想到那柄银刀的刀刃成功划过了孙哲平的胸口。等见血了,张佳乐都有点懵了,他脸上还残余着争斗时的近乎于冷漠的表情,遭遇了突发情况,他也没有丢开刀,反而是更紧地攥住了它,抓得鲜血淋漓也浑然不觉。

 

孙哲平面无表情地抓着他的手腕,像是感觉不到胸前破了个窟窿似的问他:够了没有?

 

那个时候乌七八糟的事情全都堆在一起,张佳乐要带着小队出去找物资,第一次杀了人,还是见过几面的熟人。有的其他队员崩溃大哭,但是才十月底的秋天里,温度已经跌破了K区往年冬日的最低温,他们的眼泪就变成了盐晶割伤他们的脸。

 

张佳乐默不作声地回来,走到了孙哲平的面前,跟他说任务完成了。他的脸上干干净净,一丝血痕也没有留下,可是他走过的地方,冰霜凝结的沥青路上,滴滴答答地淌着血,那些血脚印从很远的地方蔓延到了孙哲平的面前。

 

在搜集了超市的物资回来的时候,张佳乐又转过头去把尸体的手割了下来,就这样放在兜里带了回来。别人的刺向外长出来,嶙峋地刺别人,把别人刺得鲜血淋漓,他就要向内生长,不把自己弄得千疮百孔不罢休。徒劳地自伤。那只手腐烂了,臭味熏天,在气温异常的秋天里,他就看着那只手掌腐烂,一直快烂成了白骨。孙哲平抽出了自己的枪,面无表情地靠在门框边,抽出了张佳乐挂在墙边的猎寻,拉开保险栓,对着张佳乐的脑袋,打中的却是他的桌子。

 

房间里面一片狼藉。什么东西都被烧成了灰烬。呛人的烟雾散掉之后,只有孙哲平和张佳乐两个人站在这片废墟里。就好像他们在末日启程的时候,跟所有人一起窒息。空气变得稀薄,呼吸越来越困难,可是张佳乐还要拽住孙哲平,把最后的氧气渡给他。他后面对孙哲平说,我给你想的最好的结局,是在那场灾难里就死掉。是假的、是假话。要活下去,要活下去,每一次重新梦到灾难发生前的那个吻,张佳乐就看到自己对着拥抱接吻的年轻人说,要活下去,不要死。

 

最后他们确实两个人一起站在了燃尽的废墟上面。远方朦胧的太阳像是浸泡在湖水里一样,雾气一样的蓝被烧灼出隐约带金边的炭黑来。那一天所有的东西都在颠倒、旋转,被火焰烧得燃烧成灰烬,他们却能够一起被初生的太阳普照。

 

是孙哲平最开始提议的建立百花,那时候他们两个一路猎杀那些变异的野兽,也聚集起来了一些拥趸,一旦人多起来,有些事情总是身不由己。当时张佳乐也没多想什么,只觉得两个人太寂寞、太无聊了,他还是喜欢热闹的,末世之前去当小混混就是喜欢被人拥着,大家一起喝酒吹牛逼,也不用管是非对错,因为还年轻吧?哪怕做错了也能够修正过来,张佳乐的人生本来就是一次次地试错,再重新修正才走到如今。他偶尔会觉得遗憾,但从来没想过重来。


等到势力建立起来,他们两个才发现有那么多的东西需要操心。他们几乎是被逼迫着要变得强大、并且冷酷。到处都是废墟和骸骨,太阳浸染着湖水一样深蓝的色泽,光倒下来,像是硫酸一样腐蚀着一些东西、又让另一些东西分解重构。

 

秋天的时候,收捡起荒原上的可燃的骸骨和枯枝、木头。他们在百花的营地里烧起篝火,明暗不定的光照在所有人的脸上。孙哲平笑着看张佳乐跟基地里的大块头相扑,被扑输了,他郁闷地喝酒,孙哲平想了想,拿起手边的石头丢过去,把张佳乐的酒瓶子打偏了。张佳乐愤怒地开始找罪魁祸首,最后跟张伟扭打在一起。


远方的城市正在重建,在废墟之上却建立起了比末世之间更加先进的都市来。张佳乐说新城市里面没有真正的湖泊,但是在市中心有一片电子投影的水渠。孙哲平并不在意地说,那不过是投影而已。张佳乐喝得烂醉如泥,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他看着蓝丝绒一般的夜幕被火焰晕染成了介于深蓝与橘金之间的颜色,还以为已经到了那片赛博的大湖里,他住在他贷款好的房子里,人生才刚刚启程,好漫长、又好值得期待的一生。

 

他们围着篝火,说啊,青春啊,青春鸟啊,就这样一头埋进了火里,羽毛和尾巴带着燃烧的金边,在灰烬和废墟上重生。

 

6

 

仿生人在充电,它的耗电量大,周围电网承担不住,所以充电的时候张佳乐也不能开灯、不能开电视。唯一能用的就是那个破收音机,张佳乐在黑暗里摸索着把收音机打开。仿生人已经代替了播音员,有些电台甚至运用了在灾难前死去的播音员的细胞和组织,完全复刻出来了与之前相似声音的仿生人来。那个频道是张佳乐以往经常听的,女主播有很活泼的声音,不过可能是线路紊乱了,她还在说一个月前的新闻。有个人双十一收快递收到了敌对势力投递来的十几斤炸药,眨眼的功夫就被炸飞了。

 

他一直听,收音机里也一直重复着播放着相同的新闻,好像张佳乐现在正卡在某个BUG里。他呼出的空气又会重新回到自己的肺腔里去。

 

张佳乐听烦了,他不是那种很能耐得住无聊的人,可能也是这个原因才会把这个意图不明的仿生人留下来。真货假货都无所谓,先来个能喘气的再说。他爬起来到仿生人身上摸索,顺着结实的腹肌,碰到了它的胸口,很靠近心脏的地方、很危险的地方……那里凹凸不平地隆起了一片花纹。

 

他的指腹摩挲上去的时候,黑暗里,仿生人的胸口溢出熔浆溢出地缝一样的亮光,轮廓、线条、缠绕着的花纹。是猎寻。

 

那一次孙哲平伤得有点严重。平常别人都笑张佳乐打法绚丽但是命中率低,他默不作声的,在热武器时代还苦练冷兵器,就是为了在人被光影里迷惑的时候一击命中。这一招还没打死别人,先把孙哲平捅了个对穿。

 

孙哲平要是挂了,张佳乐就是基地里的老大,所以其他人也不敢怪他。张佳乐蹲在白布后面咬手指,受不了了非要进去看一眼,莫楚辰第一次上岗就是这么大的手术,手抖得跟筛糠似的,张佳乐都怀疑孙哲平的内脏要被他拽出来了。

 

你别紧张,没事啊。要是实在不行,大孙他也不会怪你的。张佳乐口不择言了。后面想到,妈的,都嗝屁了怎么怪他?而且要怪也怪不到莫楚辰头上,这破事是张佳乐自己干的。

 

孙哲平以前跟张佳乐躺在一张床上,偶尔会说他就是一把双刃剑。自己能力越是强,就越是没有阀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的时候,经常会失控。锋利的时候,不仅会割伤别人,也会自伤。他越是沉迷、深陷进去,他造成的破坏力就会越大,抱着死的决心去攻击其他人,不计较后果,这一直就是他们的风格。张佳乐不知道是哪里出现了问题,他茫然无措地看着插在墙壁上的那把银刀,刀锋银亮,皎洁锋利,刚好映出他的一双眼睛。

 

张佳乐。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哦?

 

所以不管做了什么,不后悔就行。背负的东西,斩不断的话,等死后自然了断。

 

真是你的风格。

 

显然孙哲平的体质还是很不错的,被张佳乐掏了个透心凉只是发了几天高烧,醒了第一件事就是安排这几天停滞的基地探索任务。等张佳乐进来的时候,他在一边跟张伟下任务一边自己拆纱布。

 

靠!血好不容易止住的,你要是再崩开了,小莫直接哭晕在厕所。张佳乐一个箭步过去摁住孙哲平的手。

 

孙哲平皱着眉头盯着伤口看,半天没说话,又抬头看着张佳乐。他的轮廓英俊深刻,眉宇间带着煞气,看过来的时候,张佳乐有点心虚,撒开了手。

 

……感觉怎么样?张佳乐憋了半天,只憋出了这一句。

 

反正不会死。孙哲平松开了眉头,并不在意地开口,这几天有没有什么事?

 

唐昊跟小远到F区去,遇到了微草的人,王杰希在那守着,什么都没捞着,还损失惨重。张佳乐听到孙哲平醒了,头发都没来得及梳,就披散着头发赶过来了。抓着之前张伟留在这边的写字板,操着一手狗爬字慢吞吞算了半天损失。正可劲儿地骂王杰希呢,感觉垂落的发丝被人拢了起来,他别过眼去看,孙哲平用手抓着他打结的长发,那些纷杂的发丝被挽了起来,给干脆利落地用橡皮筋扎了个尾巴。

 

丢掉的东西到时候再抢回来就好了。孙哲平若无其事地说,不要紧。

 

虽然孙哲平说不要紧,但毕竟还是受了伤,被剖开的伤口要缓慢地合拢,最后变成一道顽固的伤疤在那里。有时候半夜张佳乐忍不住会摸上去,孙哲平那里长好了,反而疼痛反弹到了他的身上去。他其实没有对孙哲平说实话,那一次跟微草的人对垒,去的人不止是邹远和唐昊,张佳乐也去了,刚好跟王杰希对上了。他原本是有机会伏击到王杰希的,但是那一柄刀他没有带在身上,因为它太锐利,同时也会刺伤自己。王杰希问张佳乐,你在顾忌什么?他提问并不是为了得到回答,只是在收拾战利品的时候顺道问候一下手下败将,胜负已然成为定局,王杰希不可能轻易地在百花人之中一枪打死张佳乐,张佳乐也很难轻易地再扭转现在的局面。

 

见张佳乐不回答,王杰希也懒得继续问,而是找方士谦要绷带。方士谦沉浸于想要找张佳乐的疏漏把他一枪爆头,随便地把绷带和止血药往王杰希脑袋上一丢。

 

你在顾忌什么?

 

张佳乐的手抚上那道疤痕。他们两个人的身上有各式各样的疤,不同时期留下来的。在百花建立之后,更是没日没夜地战斗。跟人斗争、跟野兽斗争,呼吸进去的空气都是带着硝烟和血腥味的。资源在逐渐变少,可文明却又逐步地在重建当中。张佳乐疯起来不管不顾,在蛮荒的时期是弥足珍贵的,现在却成为了需要摒弃和剔除的东西。

 

仍然是一个深夜里。他们沉默地在窗台边做爱。张佳乐抓住孙哲平的肩膀,猝然地低下头,在静默如谜的月光下,看到了最靠近胸口的那道伤疤上,被纹了深红线条的图案。那是一把缠绕着荆棘,在火光里锤炼出的枪,那是张佳乐的猎寻。孙哲平把猎寻就纹在了那道伤疤上……最接近于心脏的地方。

 

孙哲平的眼眸毫不遮掩地对上了张佳乐。他要比起张佳乐有更多的浪漫绮思,这很离奇吧,模样更柔和漂亮一些的张佳乐却是两个人里更固执的那一方,很多话他都说不出口。遗憾、道歉、痛苦,那些东西全都埋在他的体内,积蓄着。可是现在。他的手指顺着微突的纹路滑动着,猎寻的轮廓,他闭着眼睛都能够描摹出来。他的刀刃曾经贯穿过这里,所以永远就要在这里留下痕迹来,无法抹消掉的,就不要理会它。

 

把心底的杂念都射杀干净吧。

 

张佳乐睁开眼睛,低下头看着眼前的仿生人。它倏然亮起的眼睛,在它胸口这片刺青的地方,是它的开关。结束充电的时候,整个房间重新亮了起来,在灯光下,张佳乐脸上所有的情绪都无处遁形。

 

7

 

张佳乐的个人能力很强,但他不适合来成为一个基地、一个政权的领导。在他不知情的时候,百花对他的个人崇拜达到了巅峰。他的错误指令,也会毫不犹豫地执行。这是非常不健康的,可的确发生了。

 

他想要挣扎,不理解他一手建立的百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些近乎虔诚崇拜地望向他的眼睛,正在把他往神坛上推。他不要当神,不要这样。他不知道一切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可在他知道一切快要崩溃的时候,已经无法挽回了。于是他亲手把他们铸造的神像推倒,抬起手臂,握住猎寻,枪口对准“张佳乐”的头颅。


砰。

 

张佳乐总是惯常于在两边摇摆,他原本可以一直在百花待下去,即使成为独裁者,也可以很干脆地斩断一切,在自由中独行。可他就是在摇摆之间,选择了最坏的一个答案。面对仿生人,他也同样地在摇摆——他无法销毁仿生人,但是继续留下它,只会扰乱他的思维,他意识到这是生与死之间的一个选择,前者是生,后者是死。继续下去,他会死在它的手上,在这毫无情绪的玻璃珠的注视里。

 

他们有一次遇到了一小股百花基地的人,都是一些年轻的小孩子,几乎没怎么经历过孙哲平当老大的时候,把张佳乐视作唯一的信仰,所以遭到了背叛才觉得天崩地裂。此时他们不要命一样地冲过来,宁可不完成任务遭到惩罚,也要在张佳乐的身上留下伤痕。每一道伤痕就是一张裂口,那些张佳乐不擅长,不会说的话,就通过汩汩淌血的伤疤告诉他们。到底听不听得懂……似乎也无需要计较。

 

张佳乐让仿生人走开,不要管这件事。

 

仿生人抱着手臂站在旁边,平淡地注视着他。张佳乐几乎没有还手,只是进行着抵抗性的防御,他看了一眼仿生人,朝着东边丢着弹药,而自己也很快地朝着另一边撤退。

 

最后仿生人在东边的山头找到了正在蹙着眉给自己缠绷带的张佳乐。

 

张佳乐看到了它,咧开了嘴:啊,看来我们配合还是挺默契的。

 

这是他跟孙哲平之前的约定,如果要撤退的话,以他弹药的方向为准,他们在那里碰面。

 

我的智脑里有他所有的记忆,当然会知道。仿生人平静地说。

 

张佳乐知道,他当然知道是什么原因。仿生人是孙哲平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墓碑。但这个铁疙瘩就是这样不解风情,一定要把实话都说出来。他们躲在东边的山头,太阳很快地从地平线上冒了出来,橘金的晨光落在他们的身上。已经是深秋了,天气很凉,只有照在太阳里的时候才会感觉到一点温度。他伸出手去摸仿生人的手臂,只有它是恒温的……所以才像是假人,在寒冷的天气里、还是在燥热的夏天,它都是一样的温度。

 

有情况。仿生人警惕地说,它站起来,挡在张佳乐的面前。

 

寻觅着血腥味,野狼和鬣狗围在了他们的周围。那些家伙都是在灾难之后遭到了辐射变异的东西,撕咬过的伤口几乎就不会再愈合。张佳乐无比清楚它们的威力,因为三年前他和孙哲平就是因为落单折在它们嘴下。

 

如果没有之前的战斗,也许张佳乐拼着受些伤,也能够全身而退。可是在受伤之后,每一道伤口就是一个新的靶子。张佳乐还苦中作乐地想,一批过后又来一批,看来是他今天没有看黄历,活该到这个地步。那些没有理智的野兽撕咬着他。仿生人帮他挡住了一些,它们扯着它的身体,刮花了它人造的皮肤,露出了里面的金属外壳,缠绕着各色的电线。它的半边头颅被啃咬了干净,可是却还能够动,这就是仿生人的生命力,只要有电源驱动力,哪怕受伤再严重也能够继续存活。

 

它扛着张佳乐,蹒跚地远离了东边的山头。它感觉到张佳乐的心跳在变得缓慢,呼吸也在一步步凝滞,体温骤降,他在逐渐失去生机和活力。

 

在仿生人的守则里,保护主人是一直贯彻在所有程序命令里的。为了唤醒张佳乐,让他再撑到医院,仿生人在孙哲平的记忆里搜寻出了他与张佳乐相处的片段。那些纷杂的画面就像是电影一样很快地流逝着,它探寻着,抓住了其中的一句话,像是在紊乱的信息流捕捉到了一段残余的微弱的电波。

 

张佳乐,人死了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它拥有的记忆碎片完整地保留着逝者的全部回忆,所以它能够从信息的海洋里把许多年前的孙哲平打捞上来,现在又像是幻影似的,让他的声音重新回到这里。


很多年前,张佳乐误伤了孙哲平,心中的坎一直过不去。孙哲平说:除了生死之外,没什么过不去的东西。张佳乐,人死了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三年前孙哲平把葬花插在泥泞的土地里,对张佳乐吼着:你给我活下去,张佳乐,人死了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张佳乐在失血的眩晕里模糊地睁开眼,已经近乎是报废状态的仿生人,浑身都是很深的啃痕,电流从破败的机体上滋滋地泄露出来,它完好的半张脸上也血迹斑斑,左肢被拗断,残缺不堪,可它依然在行走,每走过一片衰草就会把它烧灼成灰烬。

 

仿生人感受到张佳乐的心跳重新变得活跃起来,以为是唤醒奏效了。于是它就像是程序设定一样,一板一眼地对着张佳乐复述:张佳乐,人死了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它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理解。只像是坏掉的收音机一样,回到了某一个时期,机械地把听过的话又一次一次地重新在张佳乐的耳边播放。

 

张佳乐想,是不是要把孙哲平痛过的,重新再痛一遍。像是命运一样……这样没有道理的东西,消失了,忽然之间又攀援着味道,寻觅着回来,重新地长回了张佳乐的身上。因为没有办法轻易地放下,所以张佳乐就注定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要被重新割伤割得鲜血淋漓。

 

他固执想要抓住的,现在正抱住他的东西,全都是虚像,这世界上没有鬼魂,也不会有重新再回来的魂魄,哪怕再栩栩如生。他当然知道,人死了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张佳乐被仿生人扛在荒野里,脚下全都是烧焦的灰烬,但是他知道这里曾经是一片湖区,他以前曾经想过住在这里,可是那里曾经起过很大一场天火,把空气都烧成了液态的流体,两个年轻人彼此亲吻,有人告诉他们,往前走,一定可以活下去。


张佳乐在梦中凝视着他生命里的那场大火,因为失血变得冰冷的血液开始重新鼎沸,他的心跳一声比一声更强劲有力,在伤口开始结痂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不会死去了。

 

8

 

张佳乐被救活之后,仿生人已经报废了。它的身上血迹斑斑,电线像是血管一样缠绕出来,支棱出来的断臂漏着电,它的眼睛忽明忽暗,像是电力不足的灯泡,只有一半头颅还保持着人类的状态。现在的它走出去,无论是谁都可以一眼看出它是一个仿生人。坏成了这样几乎没有再修复的价值了。

 

仿生人陷落进了某一段时间,他反复地卡在某一个时间点的BUG里,不断地复述着紊乱的智脑里的简短的词组,像是刚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子,显得诡异又呆板。

 

你好。

 

再见。

 

休闲模式。

 

不要紧。

 

没关系。

 

再来。

 

是你吗?

 

它机械又木讷地重复着,声音在原本记忆存储中孙哲平的声音和充溢着泄露出电流的电子音之间无缝转换着,得到最后程序彻底运转不动了,两者逐渐混为了一体。

 

你好。

 

休闲模式。

 

再见。

 

不要紧。

 

是你吗?

 

没关系。

 

再来。

 

好。

 

我没事。

 

往前走。

 

我爱你。

 

不要死。

 

等到电量耗尽之后,它的残骸就躺在他的病床边,要得到主人的许可才能被拆解重新回收。技术人员说可以让张佳乐回避一下,是担忧张佳乐对仿生人有了感情。因为他们知道,仿生人是按照他的恋人的模样做出来的。可是张佳乐盘着腿坐在病床上,无所谓地说:没关系,就在这里吧。那些铁块被消解之后,只有最靠近心脏部位的电源,包裹着一小团深粉色的晶体,坚固又剔透。

 

他把它攥紧手心里,好像正在置身于他生命里意外的某一场大火里。周围是呛人的烟味,氧气在一点点地抽离他的身体。他被烧灼着,一点点地融化,却摸到了一个坚硬剔透的东西。它顽固地对他说,不要死,不要死。要活下去,不要死。所有的东西都被烧成了灰烬,张佳乐却站在那些废墟上面,想要攥紧拳头,却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


其实想生日写点其他的,紧赶慢赶只赶完了这一篇,写得不好,但是好爱你。祝你生日快乐,张佳乐。

PS:标题没有手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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