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月没梨 —

蝉君,不要死

有偿委托,元素风格来自需求

 

黄昏像是饭盒料理里的千岛酱、蛋黄酱,很浓厚地擦下来,大家都是统一形制的墨绿饭盒里的玉子烧和天妇罗炸虾寿司。我们在一起玩竹笼眼,好快乐啊,连时间都忘记里,盆栽被我们不小心地碰倒了,我用我的手掌把盆栽里的泥巴捧起来的时候,忽然想到了蝉君,夏天过去之后,蝉君是不是就要死掉了。

 

我的手掌不是很适合盆栽生长的土壤,所以它们很快地就在我的手心里衰败掉了,很嫩很小的绿叶蔫了起来,边缘像是被火烧的黄昏,蜷曲了起来,好可怜的样子。我从我的书包里拿出放学的时候刚买的推荐读物《人类简史》,可是我对人类一点兴趣也没有,蝉君也觉得一样,他趴在冰柜那边在看冰棍、雪糕还有用细长玻璃瓶装着的汽水,买了关于人类的书之后,我的钱就不够买一根最便宜的雪糕了,蝉君把他的橘子味汽水分给了我,透明的吸管里涌出橘黄色的气泡水,它们是很小的星星,在我的口腔里横冲直撞。他对我真好啊,像是蝉君这样的人,却要在夏天过去之后死掉,太没有道理了吧。

 

我把人类简史平摊在地上,封面图片上的蜷曲的猿猴一点点地进化蜕变成人类,直立行走的我和蝉君这样的人类,蝉君啊,我们经历里这么漫长的进化才遇到彼此,这才是我们在一起的第十五个夏天,只是上课的时候老师说过的人类亿万个夏天里渺小的一粟,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呢?

 

在上一个夏天的时候,我们都还是无忧无虑的国中生,作业很快被我们写完了,我们到山上抓了一袋子的萤火虫,它们亮莹的尾巴,带着荧光的点点绿色,在山上漫无目的地飞舞着。它们从敞开的袋子里飞出去时,模糊的光点照亮里蝉君的脸,我觉得他就像是在集市上看到的白瓷娃娃一样。

 

等到了中午,我们盘腿坐在垫着竹席的榻榻米上,因为苦夏的缘故,大家都食欲不振,做事情也提不起劲来,我们两个就在很冰凉的竹席上偷走夏天的凉意。他在旁边跟我谈论阿基米德,人类进化史,又会突然说到坂元裕二,他对我念着书里的句子:今后无论有什么样的邂逅,无论我怎么长生,这种事,一生只有一次。我就是这样喜欢你。

 

在他的眼睛认真又执拗地看着我的时候,我却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更加辽阔悠远的东西。不是蝉君现在的样子,也不是现在我眼前的这个夏天,而是我们生命里无数个漫长的夏天,忽然在那一瞬间,就像是被扯出来的胶片一样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们的生命被定格成了一些凝固的片段,我看到我亲吻蝉君,我看到我们伤痕累累地躺在废弃工厂里,我看到蝉君在下一个夏天要死掉,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避开。我一次次地想要帮助他远离死亡,可是它最后还是降临了。我还看到了我会活得很长,长到周围的人全都慢慢走掉了,我还很健康顽强地,像是石头上的青苔一样活着。

 

就像是日剧里的主角一样,我到夏天的大暴雨里穿着素白的和服淋雨,木屐踏在泥泞里,发出啪嗒啪嗒很潮湿的声音。暴雨像是洪水一样奔涌向我,好像是在代替我哭泣一样。轰隆隆的打雷的声音,那是我的愤怒,它一直传到整个夏夜都听得到,哪怕是在酣甜到睡梦里的人、爱热的情侣也能够听到。

 

蝉君还一无所知的样子,去年的冬天他的妈妈给他买了一件很漂亮的和服,我给他做了白色的狐狸面具,还在冬天下雪的季节,他就忍不住穿起来,在庭院里着凉了,发烧了好多天。也是在他发烧的那几天,我抚摸着他过于烫热的额头,把我的左耳枕在蝉君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睡熟了过去。像是鸡蛋一样滚烫的蝉君抱住我,我们躺在地上,蜷曲着身体,好像退化成了还住在山洞里的猿猴、或者是温暖的羊水里的婴童。蝉君,在几亿个夏天之后我们变成了人,还要在母胎里经历一个短促的夏天,才见到的你。

 

夏天、夏天,它是不可抗拒终会落下来的暴雨,是我们无法摆脱的季节。我们从学校里放了假,蝉君喊我到他家里去,我们两个人在房间里玩竹笼眼,是我来当鬼。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背后无论出现里什么动静,我都知道是谁。我蒙上眼睛念着童谣,最后把蝉君抓到里,本来应该换他来当鬼的,可是我固执地抓住他的手。他像是知道会发生什么一样,浓黑的睫毛微颤着。

 

我们在那个夏天做了很坏的事情,我像是渴水的旅人一样亲吻着蝉君的唇瓣,又笨拙地让他把我容纳进去。我对他说,我一直都觉得蝉君的嘴唇很性感,很想像是这样认真地吻过去。蝉君的耳根火烧一样地蹭地变红了,也像是被黄昏擦上了千岛酱和蛋黄酱。我很轻地用尖锐的牙齿咬着,软软小小的一片肉,贝肉里藏着的珍珠。我向蝉君坦诚了我做过的坏事,我说在第一次上了生理课之后,回到家里做梦,梦到的就是对蝉君做这样的事情。蝉君是很好的人,毫无芥蒂地原谅了我,他就像是梦里一样好,在进入蝉君的时候,我都以为我实际上还是在青春期的第一个春梦里吧。我反而觉得更难过,这样温柔的蝉君,我的蝉君,我们经过里几百亿个夏天才进化成现在的人类,却要在一个夏天里全都还回去吗?我按住蝉君的腰肢,他就像是一把弓弦一样,后背绷得笔直,我强行用力地把我的手指挤进他的指缝,亲吻他湿淋淋的脸,对他说:蝉君,不要死,不要死。我低头去看,原来蝉君脸上湿漉漉的水痕不是他的眼泪,我像是他生命里夏季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此时淋湿了他。

 

不想轻易地输给命运的我想要帮蝉君避开厄运,我们一起把学校里孤立蝉君的人打晕在废弃工厂里,血流了很多,当时我都没有意识到那可能会死人。只是想,太好了,蝉君不用死了。我们太累了,一起疲惫地躺在工厂的沥青地上。在破掉的窗户外面如同血一样夕阳照耀在蝉君悲伤的眼睛里的时候,我发现我好像曾经在上一个夏天的胶卷里看到过凝固的此时……越是想要努力地逃离,但还是被嵌套在了命运里吗?蝉君,不要死,不要死。

 

无论我怎么哀求,事情还是这样发生了。蝉君还是死掉了,可是世界没有停摆的迹象,太阳还是东升西落,小镇外面的海滩,在夏季的时候涨潮的海沿线比去年要近上50毫米,像这样慢吞吞地移动,用不了三千年,蝉君,我们的城市就会被海水淹没了。

 

我穿着蝉君留下来的和服,像是怪异的人一样踩着木屐走到了沙滩上,沙滩上什么样子的人都有:逗弄着小孩子的西方小丑、穿着沙滩裤在热烈地拍照的外国人、相携着散步的迟暮老人……可是没有蝉君,没有蝉君,我没有到过更远的地方,没有去过被称为冷酷仙境的冰岛、也没有在茂密热带雨林去找过,因为我知道蝉君不在这里。他是死亡,而不是失踪,尸体像是他的告白一样坦然诚恳,一点遮掩和隐瞒也没有,他的所有秘密都暴露在太阳下面——他的遭遇。他的生活。他的痛苦和他的死。这些告诉了法医和警察、还有它们班上的老师和同学。而唯一成为坦诚的蝉君需要隐藏的秘密的,是我。

 

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交换的唾液,我们做的错事和错误的梦,蝉君就像是他死时紧咬的牙关一样,谁也没有透露过。我要表现得像是蝉君最好的朋友一样心碎,会突然地流泪,泣不成声,我形单影只,脸颊边像是有一段阴郁的影子,任由谁看到都会说,这是失去了最好朋友的一个可怜人。不会有人知道,我失去的远比一个朋友更多……我跟蝉君并不是浅薄的,能够用这样几个音节拼写出来的关系。不只是朋友、不只是恋人,本来应该继续发酵和延伸的链条忽然之间就在此时斩断了,像是说出来的话被亲吻堵住,破碎的单词都被溶化在了我们的亲吻里。

 

我穿着去年冬天蝉君穿过的白和服,要往大海里面走,带着咸味的海腥味扑到我的脸上,像是温柔的触手一样抗拒着我。我还是执拗地想要往里面走,呛了好几口水,海水把我脸上的狐狸面具冲刷走了,也重新把我拍在了海滩上。我好像是一条被冲到岸边没有办法回到海里的鱼,袒露着自己的腹部,暴晒在阳光下面。等到了黄昏降临的时候,深蓝里裹挟掺杂着色调不一的橘金,没有抹匀的调色盘一样,我又默默地爬起来,从礁石上跳下来,重新把衣服换好,拎着湿漉漉的和服,像是湿漉漉的蝉君,慢吞吞地家里走。

 

那一个夜晚,我久违地梦到了蝉君。他还是那样漂亮,骨瓷娃娃一样,我们像是久别重逢一般亲吻着彼此,他的后背被榻榻米压出了红色的印记来,我抓住他的手腕把他带到我的身上来,很激烈地吻着他。一切都太真实了,连蝉君脸上柔和的绒毛,还有在榻榻米边正在消暑的汽水罐冒出来的冷气也清晰可见。仿佛我从来没有失去过蝉君,他没有离开我,我也从来没有目睹过蝉君的死。在一个溺水般的瞬间,蝉君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像是抓着一根浮木一样,恳切地对我说:不要死、不要死……他的眼泪滴在我的脸颊上,很多年前的暴雨又重新地冲刷我。梦里再漂亮鲜活的蝉君也无法挽留我了,我从空洞和茫然里清醒了过来,眼泪无法抑制地淌流下来,我嚎啕大哭,痛苦得难以自抑。

 

蝉君,蝉君,为什么?你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情,为什么要挽留我?当时我那样恳求你不要死,可是你还是死掉了,那时候你就没有想过这样一个夏天,我曾经紧紧地掐住你的手腕,淌流下来的眼泪吗?它们全都从你的生命里蒸发掉了吗?你在死掉的时候,哪怕是一秒钟,也没有想到过我吗……我们经过了几亿年加上一个夏天才从猿猴进化成的人类,你曾经对我说过,婴儿刚刚出生的时候握紧的拳头,是想要努力地活下去的意思。一直对所有人都诚实的蝉君,为什么要对我一个人撒谎?

 

我坐在床上,黑夜和大哭之后的困意粘合起我的眼睑,我抱着被褥睡了过去。那么多的疑问想要问出来,可是梦也像是断掉的链条一样残忍,切断之后就无法再粘合起来,我没有再梦到蝉君,梦里只有一片很安详的黑暗,它包裹着我,拥抱着我,让我蜷缩起来,躺在里面。

 

参加完了蝉君的葬礼后,夏天的热度已经消退了大半,穿着长袖已经能够感受到寒意,我在那之后生了一场大病,病得很严重,好几天高烧都没有退下来,可是我知道我不会死,高烧不会让我死掉,恋人的死亡也不会,我会很健康地活下来,一直活到周围的人都死掉。我是比蝉君更坚韧的人,因为他在梦里恳求我,对我说不要死。所以我要走过很漫长的一生,可是我会知道今后无论有什么样的邂逅,无论我怎么长生,这种事,一生只有一次。

 

高烧不退的时候,浑身滚烫,空气像是被融化成了半胶体的水流,把我裹在里面。我什么都看不见,仿佛被蒙住了眼睛。有人在我的耳边唱着童谣:竹笼眼、竹笼眼,竹笼中的鸟儿啊,什么时候飞出来。黎明的夜晚,仙鹤和乌龟都摔跤了……

 

背后的人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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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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