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月没梨 —

白银

喻文州bg原女


天是墨水蓝,地是银子的。

 

1

2016年白云第一次跟网友面基,见面头一天她才知道面基对象姓甚名谁。地点约的麦当劳,正是暑假末尾,一票跟白云年纪差不多大的初中生趴在桌子上在抄暑假作业,偶尔还有推搡争执事故发生,闹哄哄的,吵得不行。

 

白云坐在靠窗玻璃的位置,窗户的另一侧贴着画纸,外面看不清里边,里面能透着看到外面行走的行人。她看到脸、看到脚,看到他们脚上的脏皮鞋、阿迪王、破凉拖,等戴上眼镜看清楚,脸、身体、腿、脚,把人重新拼凑起来。

 

本来说要在公园见面,他说望江公园夏天蚊虫多,待久了容易过敏。白云愣了一下才敲字回复他:你来过这里吗?对面回了一个轻描淡写的嗯字。白云从这个嗯里读不出内容,他们的对话现在还停在这个字上,跟坏了的跑步机履带一样,大的机器,人小小的情感,一切停摆。

 

有人在白云面前停下来,白云先注意到了那只有些粗糙的手,手背上青筋外冒,然后才是脸,那人长相凶狠,横肉外溢,目光呆滞。手里捏着一张广告纸递过来,手心的汗腻在纸的边缘,把纸扯得皱巴巴的。白云被那气势所逼,往玻璃那边缩了缩,那人才问:“要订牛奶吗?”白云吓得直摇头,那人走掉之后,她庆幸,还好,这不是她要见的人。

 

可是悬空的问号更可怕,她预料不到自己要见的是好人还是坏人,可能比刚才看到的男人更凶恶,更吓人。她出于少女的羞涩和一些与生俱来的警惕心,没有跟面基对象交换过照片,现在也失去了任何可以丈量参考的尺度。他许是根本不会来,只是为了骗骗小女孩,随口编了几句空话,可傻乎乎的白云跑到麦当劳里来枯坐了一下午。

 

白云心里胡乱地猜想着,不知何时,又是一个人站在了她的身边,一道浮轻的影子盖下来。他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面,笃笃。这是他们定的暗号。

 

对面的是一名年轻的男子,身形颀长挺拔,五官绵柔,有些许书卷气,哪怕不笑也让人心生亲近。白云拘谨客套地对他点点头,对面那人很快就步入自我介绍环节,似乎是想要缓解她的紧张:“你好,我姓喻。”

 

“我知道你,索克萨尔。我是白银时代,你可以叫我白云。”

 

“白云。我也知道你的。”他咬字很清晰,这让白云莫名心生好感。她妈妈讲话带乡音,叫她的名字总裹在喉咙里,叫不敞亮,叫出来不像“白云”,听读音更像“白银”。白云和白银这两个名字也都分不出好坏,前者容易让人联想到赵本山和宋丹丹的小品,后者更是珠光宝气俗不可耐,她皆不喜。

 

2

来人姓喻,他的熟人总是喻哥喻哥地叫他。白云知道的有关他的线索不多,约是他不爱透露自己的现实信息,连白云也是昨天才知道他叫喻文州。他们在贴吧相识,那是一个纯情感记录向的贴吧,里面总混着各种湖绿的或是夹带真情的“情感纪实贴”,一批人被感动了,又奔赴到下个帖子里面去趟热泪,为别人的苦恋、追逐而感动悲伤。

 

喻文州贴吧ID是索克萨尔,白云过了一个月才分辨清是哪四个字。可她记住喻文州完全是因为无意之中翻阅帖子,看到他所发的那段话。他在帖子里写到:希腊神话里说,白银时代的人蒙神恩宠,终身不会衰老,也不会为生计所困。他们没有痛苦,没有忧虑,一直到死,相貌和心灵都像儿童。死掉以后,他们的灵魂还会在尘世上游荡。

 

白云在那条帖子楼中楼里回复:好巧,我ID就叫白银时代。

 

没有回复。

 

她怀着谨慎走钢丝,又去私信他:你写的故事都是真的吗?

 

白云性子急,她找不到答案,就像是没头苍蝇一样在帖子里乱撞。她把几千楼的帖子都翻遍了,里面记录着喻文州跟他女友的事情,他说他们念一所大学,上同一门选修课,一本精装书摆放在课桌之间,白炽灯光盈在光滑的书封上,像镀了一层银。她看他,她一眼就能望到底,一眼就能望见尽头。那夜天是墨水蓝,她是银子的。

 

她断断续续地追了三个月,每天回来就看楼主有没有更新。

 

而索克萨尔几乎从不回帖,只更新。有人指出他的漏洞,这所大学根本没有开这一门选修课。楼主皆未回复。

 

他更新频率随机,凌晨正午都有可能。她继续往下翻,看到有人问结局,楼主很罕见地在楼中楼回复:我们已经分手了。她却因为这种轻描淡写而觉得恼怒——她还没有完全看完他写的故事,他们还没有如同这世界上无数美满故事一般,真正步入到热恋之中。而她猝然地看到了爱情故事的剧透,仿佛头脑发热的时候被浇了一头凉水。

 

当时是六月底的晚上十二点多,妈妈在前厅催白云睡觉:白云、白云,去睡了、去睡了!她的声音隔着一层木板,噪音像浓痰卡在喉咙管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尾音被像橡皮糖一样扯得长而薄,像在叫她,白银、白银——

 

白云摸自己的脸颊边,一道道湿润的泪痕。她如同初次舔舐过眼泪的咸涩般叩问自己:这是什么?脸上铺着银子一样的眼泪,无道理无缘由地宣泄下来。白云有自己排解不完的心事,全都憋闷在心里,现在居然有空为别人失败的感情而流眼泪。她知道妈妈会说什么,说她咸吃萝卜淡操心,说她是心思不用在正道上。妈妈所盖的棺定的论,一直以来都是白云所践行的铁律,她也是因此才被保护着活下来,她需要时刻警惕,她还要唯命是从。

 

可青春期是用一个坏了的秤砣去衡量万物,衡量亲情、初恋、悸动,一丁点偏差就会导致失衡。在当时,索克萨尔还有他似真非假的故事就是白云的“偏差”,后来她想,如若我早知道,绝不会去联系他。

 

而若是问到喻文州本人,他却会说:2016年6月底,如果我发了帖子被你看到了,你一定会发私信找我。所以,“偏差”的不是你,而是我。

 

3

白云没有对喻文州卸下心防,她坐在喻文州对角线的位置,觉得自己现在像一把弓弦,脚背都是紧绷的。妈妈平日里唠叨的谨慎条例,她听得耳朵长茧,却也一五一十地默背到心中。

 

“还好挑的是麦当劳,假如我是坏人,你也可以很快地找到求救对象。”

 

白云心里一跳,男人的玩笑话跟他漫不经心的笑一样是一方火柴盒,两面都能燃起火。她保持矜持端方,不让自己被这诡火点着,可肢体比头脑率先地松弛下来。她的确被说服了。

 

“你说你过来出差?”白云想打开话题。

 

“嗯,但这是随便找的理由。”喻文州面不改色地说。

 

“啊?”

 

“我骗你的。”

 

白云被这个人的不按常理出牌打得手足无措,但对方表情无辜,这更让她一头雾水:“你……什么意思?”

 

但他却不继续说下去,“可能你会觉得唐突,我的确是需要你的帮助,你是可以拒绝的……”喻文州显露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在少女的注视下,他好像下定决心说出来,诚恳地说,“我准备写一部小说。”

 

“小说?”白云想不到是这样的展开,得到了一些像样的理由,心情稍微平稳了一些,可心中仍止不住怀疑,“我能帮到你吗?我现在还只是高中生,语文成绩也不好……”

 

“这跟语文成绩没有关系,跟你的年龄也没有关系。”喻文州不紧不慢,“我会找到你,是因为你跟我故事的女主人公很相似,所以我想了解,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看待这个故事。”

 

他看着白云走了一会儿神,在思考从哪里捋出毛线的源头。被喻文州盯着时,白云感觉到了一些不自在,再次抬起头,他的视线刚好与她交错。

 

“那就从2018年开始吧。”

“是未来科技的故事?”

“两年之后,也不是很久远的未来。两年时间,还不足够科技发生质的飞跃吧。所以小说里写的,不是机器的故事,是人的故事。”

“什么人?”

“应该不是外星人。”

“为什么要用应该?”白云问,“你不是作者吗?”

“作者也有无法掌控的事情呀。”喻文州笑着说。

“2018年的时候,男主人公刚刚上大学,在先锋派文学鉴赏课上遇到了女主人公,他们两个人刚好带了同一本书,同一系列,也刚好是一种书封。坐在一起上了两大节的课,一句话没有说过,但在下课的时候互相拿错了书。男主人公回到寝室里翻开书,书的扉页写着一行字:白银时代的人蒙神恩宠……”

 

“终身不会衰老,也不会为生计所困。他们没有痛苦,没有忧虑,一直到死,相貌和心灵都像儿童。”白云接上了后面一段话,她全都记得很清楚,“这是你在帖子里写过的,你不是说那是你的真实经历吗?”

 

喻文州没有在意她的打断,好脾气地回答:“你的记性很好,不过还是希望你能听完我的故事。”

“对不起,你继续说吧。”白云道歉,懊悔自己的冲动。

 

后面的故事都是白云知道的,他们跟这世界上寻常的情侣一样认识了,度过了称得上无忧无虑的四年。女生保上了本校的研,但毕业之前男生希望女生和他一起出国。连忧虑都和大多数大学生情侣一般大同小异,无非是毕业分手的警钟高悬。女生的家长不同意,他们的感情陷入了危机。

 

喻文州的视线又落到了白云的身上,他在说他小说里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的故事,但视线温柔地滞落在她的身上。可他的讲述没有像视线一样停下来,未完待续的故事在后面急转直下。

从小是乖乖女的女生跟家里的妈妈闹了矛盾,跟生父取得了联系,找了途径出国,一年没有跟妈妈联系。一年,300多天,普通流逝的日子,一个健康生活的自然人生命的八十分之一。她的妈妈随机猝死在了这三百分之一里。

 

白云把唇绷成一根弦:“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好、好……”喻文州轻声说,“小姑娘,你也觉得吧,这不是她应该有的结局,是的,我的每一个读者都不喜欢。所以我改变了写法。女主人公没有出国,跟男主人公分手了。让她意外的是,这次男主人公也没有出国,仍停留在她的身边……一年之后,她的妈妈仍然按照轨迹去世。在她最悲伤难受的时候,男主人公一直陪着她,又一年之后,他们准备结婚了。在婚礼之后的某一天,发生了一点小的意外。”

 

“车祸?”白云胡乱地猜测着。

 

喻文州忍俊不禁:“我会考虑你的建议的,但不是这样的,没有任何天灾或者人祸。女主人公只是想起来的一些事情,她没有出过国,可是对澳大利亚的风土人情格外的熟悉……逐渐地,记忆交叠在一起——她想起来了她妈妈的死。她没有办法接受,她们的幸福是因妈妈的不幸而延续的,最后跟男主人公离婚了。”

 

“他们都结婚了!”白云惊呼,她紧皱着眉头,“这不是男主的错!”

“不是吗?”喻文州平静地凝望着她。

白云又说不出来话了。为了填补白云的沉默,喻文州适时地开口:“他们爆发了争吵,藕断丝连了一年多,在男主人公仍试图挽回这段关系时,女主人公问了他一个问题,她问:如果妈妈还在的话,我们不会这么轻易地结婚,你一次也没有这样想过吗?”

“那男主人公想过吗?”白云也想知道答案。

“在思考这个问题时,就已经落进了圈套里,小姑娘。”喻文州温和指出。

“他们离婚了?”

“是的。”

“没有转圜余地吗?”白云不死心,“你是作者,你是能够改写结局的,你让女主不随便乱想就好了。”

 

“你觉得女主人公应该原谅他吗?”

 

“至少不应该把所有的错全都怪在他身上。”白云绞尽脑汁地说,“这……对他不公平。”

 

“那如果是你呢?”

 

“什么意思?”白云的心像是被猫爪狠狠地抓了一下,她惊疑不定地往喻文州那边看了一眼,他笑容如常,完美得一丝裂痕也找不到。

 

“如果你是女主人公,你会原谅男主人公吗?”他一反常态步步紧逼,而刚才还义愤填膺的白云,被指到了自己身上,却显得犹疑不定了。

 

她没有办法违心地说会原谅,可又觉得的确不会是男主人公的错……他也是无辜的人。而除去这两种完全相反的情绪,一些更微妙的复杂的不安不住地从心底冒出来。不安源自于喻文州和他即将说出来的话。

 

“那我为你说这部小说的第三个版本吧。”他本来已经把白云逼到了临界点,白云想,如果他继续问下去,她就跑掉,可在她的神经紧张的时候,他轻飘飘地放手了,又开始说他的小说,“这个故事里,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没有相爱过了。”

 

“那……女主人公的妈妈还会去世吗?”白云禁不住问。

 

喻文州失笑:“不知道。”

 

“你不是作者吗?”

 

“嗯,但哪怕是作者也不知道全部的结局。请耐心听我说。男主人公回到了十年前,女主人公才十六岁的时候。他一开始想,他们之间的相遇缘分本就纤弱得像是蛛丝,只要更改任何一环,全部的一切就会逆转。可是他一直没有下定决心扯断那根蛛丝。”

 

“我知道,你想问为什么,男主人公也觉得很奇怪,如若不是早已下定决心走出这循环,他也不会孤注一掷地回到十年前,结束这一切。但他不抱希望地去过一次望江公园,去看了一眼就望得到底的潭水,还一眼就认出了年轻的她。”

 

喻文州的眼神逃不开,躲不掉,白云很想说,你不要盯着我看,又觉得自己反应过度——讲述故事的当然会关注读者情绪的跌宕起伏。喻文州的讲述还在继续,可她心乱如麻。

 

“太相似了,和记忆里的没有丝毫差别,只看了那一眼,男主人公的计划就被击溃了。他心里想,如果这就是命运的话,为何它要一次次这样降临。他回去在贴吧打开了一个帖子,试探性地开始记录未来他们的故事。实际上很多细节跟两年后对应不上去,很多人觉得是编造的谎言,而他置之不理。年轻的女主人公意外地,顺着命运的轨迹找到了他面前,问他:好巧,我的ID就叫白银时代。他没有回复她。可她又顺着走过来,一步步逼近他:你的故事是真实发生的吗?他们说你是编的,但我觉得是真的。”

 

“在完全错误的时间里,同样的循环又发生了一次,很不可思议吧。这一次记忆的合流比任何一次都早,她像是她很多个平行空间里一样,没有办法接受着一切,最后从他的身边逃开了。”

 

白云觉得自己的呼吸就要在这样的瞬间里停滞了,她不太愿意相信这样违背她常识的东西,所以试图找出里面的漏洞来:“男主为什么不把一切告诉她?”

 

“因为女主人公是无神论者,她只相信自己所看到、所经历的事情。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喻文州说,“这是女主人公的性格。”

 

“这一点也不讨喜。”

 

“但我觉得很可爱。”喻文州说这话时,仍望向白云,白云在年轻男人温和但无法忽视的注视里,脸颊发烫。这一切显得太亲昵太暧昧,他不安好心,想到这里,她的表情骤然一变,他看着白云的变化,突然笑,“你的表情好像随时想要报警。不要那么紧张,我不会伤害你的。”

 

坏人都是这样说的。白云内心反驳。她觉得自己应该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可喻文州表现得太自然,反而让白银的尴尬无处可放,仿佛他真的只是拉未成年的女网友出来,讲一个古怪的爱情小说给她听。

 

“………………你把我说的话编进你的小说里,这不就是在伤害我吗?”

 

“我说过吧,这里很方便求救的,如果你觉得不安的话,旁边一百米就有一个警亭。但在你真的决定把我赶走前,让我说说第四个版本吧。”

 

又是这样,在想要逃走之前,他又松开了绳子。白银看向喻文州,他依然坐在对角线上,没有任何逾越,而白银随时都可以逃走、呼救,远离他。她很安全。

 

喻文州的嗓音温柔低沉,天然带有绵长的情意,看木头桩子都显得多情:“第四个版本比任何一个都简短,是从一次赴约开始。男主人公坐到了女主人公的对面,他知道她绝不会因此相信自己的胡言乱语,会觉得他是一个疯子。”

 

“那他为什么还要说?”白银问。

 

“你觉得是什么?”

 

“……我不知道。”

 

“我觉得是报复。”

 

“为什么?”白银不解,“报复谁?”

 

喻文州没有回答,只要他沉默,履带就停滞在了他们之间,像隔着无法跨越的天堑。

 

“本来男主人公不应该来这里,可是他走进来了,他还听到女主人公说:这对他不公平,这一切不是他的错。男主人公抬起头,那是一张一无所知、懵懂稚嫩得像是婴童的脸。于是在那一瞬间,男主人公想把一切都报复性地和盘托出,想毫无保留地告诉她,并徒劳寻找一个已经被透露的答案——”

 

喻文州那张俊秀温柔的脸在白云的眼中变得可憎起来,他的心是如同铁石一样坚硬才能不断地这样逼迫她吗?已经看到她苍白的脸,抗拒的表情,他还是毫不动摇,冷血地叩问下去,“——如果你是女主人公,你会原谅男主人公吗?”

 

同样的问题,之前被他大赦蒙恩般地收走,现在又如同毒蛇一样重新张嘴咬住白云。她想求救了,她觉得喻文州根本就是一个疯子,他百分之九十九就是一个疯男人。贴吧里的那些人猜测的没有错,他完全是臆想症,他说的故事一点也不浪漫,只会骗到她这样未经世事的小女孩。但在这之间,又有百分之一真实的可能性,在她的面前摇摆着。

 

白云猛地站起来推开了凳子,凳子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对面喻文州面不改色好像早就知道她的反应。她更觉得心乱,不打招呼就往外面跑。白云迫切想快些远离这里,她跑到警亭里去报警,等警察赶到时,喻文州已经不在里边了。因为并没有造成损失,警察只带着她回去批评教育。

她妈妈听闻消息也赶到,带她回去时数落了她一路:“你真是翅膀硬了,还敢不去上补习班去见网友!你下贱啊!一个女孩子……你究竟懂不懂得自爱?你知道那种人都是什么牛鬼蛇神?你知道他可能会对你做什么吗?”

 

白云早就习惯了她的唠叨,她知道这个时候只要跟以前一样,沉默,咬紧牙关,妈妈的情绪过去自然就会原谅她。

 

可妈妈见白云不说话,情绪升级了,揪起她的耳朵,又心痛又绝望地问:“你到底听见了没有,你还敢不敢这样做?你是也要把你老娘丢了,再跟野男人跑掉吗?你是要我死吗?你是要我不活了吗?”

 

白云的眼角本来是干涩的,听到她这样说,猛然地想起来了喻文州的那番“鬼话”,如同附骨之疽一样的情绪此时才真正缠绕上她。她盈满了眼泪,嚎啕大哭出来,她失控般抱着妈妈的胳膊不撒手,流汗之后的手臂冰一样凉。妈妈要往往前走,白云像卧冰求鲤的小孩一样宁可被冻死也不撒手,生怕她真的像是刚才听到的故事一样猝然离开她。不可以……只有这样的事情不可以发生。

朦胧的泪眼里,整个世界都被拆解了出来,天空、大地、电线杆、路障和花坛,色彩潮水一样褪去,没有可以混淆的地方,所以答案如礁石一般,立刻浮现在白云的内心的荒芜的海滩上。

“你说话啊?你听到了没有?”

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任眼泪在她脸上横流,水银珠一样滚动。

 

4

喻文州说,他隔着雾玻璃看到了那个朝她推销订牛奶的男人,看到她警惕又敏感地缩在座椅后面。原本他不应该来,原本他应该在这里走掉的,可在理智恢复的时候,他已经如梦游般走到她面前,对她说,你好,我姓喻。

 

她像是记忆里一样,故作老成地说:我知道你,索克萨尔,我是白银时代,你可以叫我白云。

 

于是喻文州也知道自己会说:白云,我知道你的。

 

白云睁开眼睛,天刚刚黑下来,窗帘拉得很紧,但是电脑屏幕是开的,光白惨惨地照到被子上,她尖叫一声,光着脚踩在瓷砖上,大声质问着:你在做什么?没有人回答她,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

 

白云就像是被钉住了脚趾一样,瓷砖的冰凉从脚心一直蔓延到她的心脏里,毒素也仿佛从尚未产生的伤口里紧咬住她,开始在她的血脉里缓流。删除、删除、清空、清空、投诉、投诉。妈妈无情地操作着鼠标,挨个地剜除她发言的痕迹,再把收藏的网页全都清空掉,电脑干净得像今天刚刚被组装好:显示屏、音箱、主机、键盘、鼠标,今天才重新被拼凑起来。

 

你真的知道吗?白云在心里质问。她想要抢走被妈妈把持的键盘,打开喻文州的聊天窗口问他:如果你说的是真话,你知道我未来的一切,那你告诉我,你知道我现在受的一切折磨吗?如果这一切你都能够看到,为什么要放任我受苦?

 

都是哄人的鬼话!妈妈在后面骂她,在骂一个面目不清的男人。都是哄骗人的鬼话。白云心里重复着,再重复一遍,它就能变成铁律!那张白净绵柔的脸开始与鬼怪挂钩,从那张嘴里倾吐出来的都是魑魅般荒凉的谎言,没有一句真诚。仿佛是为了佐证妈妈的判词,高考过后,等她重新开小号上去,她再也找不到喻文州,再也找不到索克萨尔了。他贴吧ID因为投诉和删帖被封禁了,那个帖子也很早就沉了下去,白云换了很多个关键词,也没有再在互联网里找到过。

 

白云无比希望喻文州就是一个疯男人、一个死骗子。他就是一个喜欢编写各种奇诡故事来哄小姑娘的无聊成年人,这是社会上男人的骗术,他看到一个家庭被扰乱,看到她受苦、受难,他会在暗地里抿起唇偷笑。如果他是一个骗子,那白云只用被骗这一次。等到她上大学的时候,可以跟室友分享这次青春期莫名其妙的“恋爱”。她要坐在上铺,关了灯,打开床帘里的星星灯,跟室友们讲自己跟一个成年男人面基的危险往事……好危险,他说得好真实,我几乎相信了他……她可能会收获担忧、宽慰、后怕,也有人会跟她说:没事,你一辈子也不会再遇到他了。他所说的事情也绝不会发生。

 

可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就太糟糕了。白云就要这么早、这么快就被剧透自己未来的人生。她还没发生,就注定失败的恋情;她还没有被割开,就已经印上去的伤疤。她重重地敲着键盘,发给一个永不会回复的人:你所说的,我一句话也不相信。

 

这个人的一切就像一本虚构小说,他的故事和感情都虚无缥缈,难以置信,可又此时困扰了白云整整300天。在那之后300天,白云就要上大学了,填写志愿时,喻文州阴魂不散地掣肘着她,目的地指向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可能会遇见他,白云又想,那要是没有遇到怎么办?只把自己当成一个疯男人的受害者吗?

 

就算是真的,我也绝不会喜欢你,不会爱你。哪怕到达了“未来”,抵达了一百次,我也不会原谅你!我讨厌你!我恨你!

 

白云打完字,没有人回复。她在电脑前枯坐了几分钟,等妈妈敲门的边沿:“长时间对着电脑对眼睛不好。”她看着妈妈那张苍老的脸,年迈瘦弱、一无所知,懵懂得像是婴童的脸。那张脸……那张脸,透过白云的镜片,在她千疮百孔的视网膜里成像。

 

她猛地站起身,打开铁门从六楼跑下去,矮矮的平房逼仄地挤成一条狭长的线,微朦的月光蘸刷在夏雨后的地砖上。竹床阵一直摆到了路口,仅留出供一人通行的甬道来。她站在这一头,听到这条“线”的尽头有人在叫她:白云、白云!云字念不准,又飘又粘:白银、白银……逐渐缥缈。

 

她背后的天是墨水蓝,地是银子的。


END


本来准备当哑弹的,除夕那天突发状况,就连夜写了。虽然表达没有避免用力过猛的隐晦,但整体还比较完整,我很喜欢!

各种解读都有意义,我都很喜欢……

虽然没有人问,我还是多嘴说一下……虽然我个人不咋喜欢搞官方(不是)阅读理解,不过不写上来我自己以后也忘了。关于结尾“线”的解读。最浅层是妈妈在六楼喊白云的名字:她妈妈讲话带乡音,叫她的名字总裹在喉咙里,叫不敞亮,叫出来不像“白云”,听读音更像“白银”。从这里开始实际上就已经预见了白云的选择……她会在其中选择妈妈。这条“线”设置意象具象化出来是时间轴,这无数声白银,也是各个时间轴上妈妈对她的呼喊,是“未来的白云”在妈妈去世后,和喻文州结婚,记忆恢复后,所听到的内容。喻文州所问的:如果你是女主角,你究竟会怎么做?答案喻文州心中一直很明确,而白云也在听到这样声音时知道了:再来无数次,她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这永远是死局……折磨她,折磨喻文州。

贴一下我回复评论区的内容,也是我个人试图表达的某一个不完整的侧面:

喻文州第一次看到白云,写“天是墨水蓝,她是银子的”,从这个地方起,循环就把他嵌套进去了。如果他冷酷理智,他也会被赦免。因为爱,所以才会陷到轮回里去……他一直顺着往前走,命运不断地在回旋转圈,他一次次地遇见早已预见的同一个结局。如果他脆弱,在这样的寻找里迷失了自己,早早放弃,也不会造成如今的结果,可是他就是坚韧顽固,才会顺着这根蛛丝走到她面前,徒劳无用地问她:“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择”。他知道答案,从一开始他就剧透了答案,他是把自己所面临的死局无望地透露给她,困扰她。正是因为题目是无解的,他们都是无辜的,才会有这样一个白银一样的故事……

白银时代的人蒙受神恩,没有痛苦和忧愁,心智和容貌都像是小孩子。这是喻文州看“白云”,他一次次遇见更年轻的,无知、无辜的,银子一样的她。也是白云看自己的妈妈……她脆弱,痛苦,像是小孩子,也让她痛苦,让她无法割舍,怎能不恨,怎能不爱。喻文州看白云也是……“这是让我痛苦,让我至今困在此处的死结”,可是我“怎能不恨,怎能不爱”。而喻文州同样,物理地被困在循环里……同样是白银时代里的人。用王小波的白银时代也是这里……一切没有道理,遵守着规章程序化,不断的重复的,无缘由的结局。不断重现的“墨水蓝的天,白银般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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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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