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月没梨 —

被困住的鲸

原创、百合

世界观及主角姓名来自约稿人

 

鲸鱼的尸体在深海中,仍可以滋养其他动物十五年。

 

我奶奶小时候跟我讲,女娲造人的时候,泥巴不够了,就从一些人的胸口里扣出了一团泥巴给塞到了另一边去,这样扣扣搜搜地忙活了半天,女娲娘娘着急了这不行啊,这些泥巴缝缝补补最后也就能补好一半,被抓着脚趾问:女娲娘娘女娲娘娘我为什么没有心脏啊,一天被问几百遍,问得她头昏眼花差点精神恍惚把五色石当成糖豆豆给吃了没东西补天了,最后她掰了一块石头下来给他们,你们用这个将就一下。

 

心脏哪是能将就的事情啊!来人说。

 

女娲娘娘很有耐心地解释,你看这个泥巴里有碳酸钙,石头里也有碳酸钙,而且这石头还比泥巴硬呢!

 

来人一想,是这回事,于是欣然接受了。

 

于是这世界上有一半的人天生就没有心脏,只能依靠人工机械心脏运转。人工心脏终究只是机械制造的,坚硬是坚硬,但是心脏不应该是坚硬的,它应当是柔软的,鲜活的,可以跳动的。人工心脏的寿命只有二十年,所以世界上有一半人活不到二十岁,除非他们能够在人海里找到寄存着他们心脏的另一个人。所以二十岁是个分水岭,很多人在十八岁懵懂地成年,而到二十岁的时候,爱、死、生接踵而至。

 

而我不用烦恼,因为我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挂了。

 

死于什么不记得了,我飘荡了好几个月也没有看到第二个鬼,大概是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鬼早就被回收了。当鬼也有当鬼的好处,我不用吃饭也不用睡觉,墙壁对我来说如同无物,我能钻进人家房里看翘着腿坐人家沙发上看情景剧,婆媳吵架、夫妻反目、恋人背叛,我看得津津有味,我觉得我活着的时候一定很喜欢看肥皂剧消磨时间。

 

很多人一生都不会找到自己另一半的爱人,选择跟另一个人结婚,谁也不知道那个人是天生拥有心脏还是从谁那里夺取或是被赠予的心脏,这是心照不宣要缄默维持的秘密。即使找到了在这个世界上遗失的另一半的爱人,他们往往也会在二十岁的时候面临这样一个选择:是死还是生。

 

我最喜欢看的桥段就是徒手剥心了,相爱的恋人反目成仇,为了一颗心脏大打出手,在这个时候生的渴望是大于他们对于爱的追逐的。而也会有情侣为了对方能够活下去,不惜牺牲掉自己的生命,把心脏主动地献给对方。我兴致勃勃地找一个最佳观影区,看他们在爱与死生里轮回,看到催人泪下的桥段,我还能掏出纸巾来擦拭一下并不存在的眼泪,偶尔还会兴起架着唢呐吹一曲二泉映月送别死亡的恋人。哦,如果有情侣在斗争和背叛中胜利了,我也会不吝于再吹一首恭喜发财作为美好的祝福。

 

我觉得第三人称视角应该是,一个老妹把自己的男朋友骗死了,迫不及待地把已经支离破碎的人工心脏拆下来,安上能够维持生命的新鲜心脏,望着男友的尸体,在庆幸和悲伤里徘徊的时候,突然从半空中响起了美妙的音乐:

 

我恭喜你发财~

我恭喜你精彩~

最好的请过来~

不好的请走开~

礼多人不怪~

 

这时候,她该感到多么振奋,多么安慰,对未来对明天充满了希望!

 

因为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所以我在赶场子中逐渐提高了自己的唢呐水平拓展了我的曲库,现在我能吹几十首歌来送别他们了。

 

最近一次营业是在一个废弃工厂的犄角旮旯里,我也不知道她们为什么殉情找这么偏僻的地方,我一个鬼跟着他们都走晕了。

 

“……我有点怕。”

“我们来的时候不是说好了吗?不要怕。”

 

女孩们交握着手,穿行在地形复杂的钢筋和水泥里,好像来过无数次一样。

 

她们说她们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也是在这里第一次接吻,在工厂机器轰鸣的掩护下,偷偷地亲吻对方的唇瓣,头顶上炸开电光和火花,顺着脊背掉落在她们脚踝上,有一点点烫,脸颊也有一点点红。

 

她们相差三岁。姐姐很快就要到二十岁了,而妹妹知道,只有自己的心脏能够挽救她。于是假意说是想要故地重游,实际上是想要把自己的心脏给姐姐,让她继续活下去。我现在恨不得找点爆米花来吃,太没意思了,这样的剧情在我的观剧列表里只能排到几百开外去。无非是你爱我我爱你我想你死你想我活,为什么要爱?我不懂,好像也不需要懂,因为我飘了这么久也没有遇到第二个鬼,我是永远不可能获得爱的。

 

妹妹蜷缩在沥青地上,变成了这片废弃工厂内部的心脏。姐姐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捂住了心脏,那里不再是仿佛安着一颗定时炸弹的指针滴答声,取而代之是咚咚、咚咚鲜活的心跳,她在这一瞬间拥有了心脏,拥有了妹妹的心脏。我知道,这个时候应该是我出场了,于是掏出唢呐来开始吹奏,因为这次观感实在是太差了,七弯八绕整了半天,导致我自己也没有多大的精神,吹着吹着恭喜你发财就跑了调,像是鬼哭狼嚎似的。

 

地上躺着的妹妹好像还有点气留着,浑身是血费尽了力气往我这边竖起了一根中指。

 

她……看得到我吗?

 

我想去再找活下来了的姐姐,但是她已经消失在了工厂里。

 

我后来想,其实我根本就是想被发现。但是事实上我从来没有被发现过,没有道士能看到我,我穿进寺庙里,对着佛像做鬼脸,从香客肩膀的缝隙钻出去。没有人能够看到我。

 

没有带路的人,我很快在废弃工厂里迷了路。走了好几圈最后还是回到了妹妹的尸体这里,我心里想,真是的,前面爱得死去活来的,还搞了一场生死离别,现在连尸都不收,可见女人也都是大猪蹄子,我很会自我解嘲,我是女鬼,不是女人。

 

走啊走啊,走了一圈又一圈,我觉得我可能要困死在这里成地缚灵的时候,我遇见了余鲸。

 

我当时看到她的第一反应是想杀了她。

 

好奇怪。

 

好奇怪。

 

虽然我当鬼当了没有多长时间,也没有再见到第二只鬼,但是我清晰地确定我不会是怨鬼恶灵,以前也没有产生过想要杀死谁这样的念头。况且我也没有杀死人的方式,没有人能够看见我,除了心脏互换濒死的时候能够听到声音之外,其他时候我对于他们只是空气里的某种成分,不会被吸入体内,也不可能对他们造成伤害。

 

她看向我,目光像是两根锋利的箭,把我定死在这里。她能够看到我吗?

 

等到她逐渐向我靠近的时候,我确认,她能够看到我。

 

“我叫余鲸。”

“我是沈千屿。”我不受控制地张嘴。

 

“啊……那你也是yuyu啊。”她弯起嘴角,像孩子一样地笑。

 

——

 

我跟余鲸回家了。

 

她说她独居很多年了,并不介意豢养一只无家可归的鬼。

 

跟着她回去的第一个晚上,她躺在床上睡觉,心跳声很平稳,窗帘没有关上,月光穿透玻璃洒在她的脸上,像是轻轻地铺了一层银粉。我飘到了她的身边,一直盯着她看,看她呼吸,看她紧紧地裹住被子,看她锁着眉头像是在噩梦里挣扎,我一向缺少共情感,鬼是不需要跟人通感的,但是现在我好想把手伸到她的额头上去抚平她紧皱的眉头,把噩梦里的鬼怪都吓走。

 

在我透明的手触碰到她的一瞬间,好像是发生了什么奇妙的化学反应,她嘟囔了一声,神色忽然变得和缓轻松起来,像是又重新陷入了一个香甜的梦里。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触碰的意义。我可以触碰她,并且对她产生影响。而且只有对她。

 

她吸气,呼气,心跳很轻,跟墙上悬着的表盘一起,滴答、咚咚、滴答、咚咚。逐渐地她的心跳越来越慢,我觉得很奇怪,她一直都没有异样。后来抬头看到早就静止的表盘,才恍然大悟,原来指针滴答的声音是源自于我的胸腔里。

 

原本空荡荡的地方,长出了一颗机械心脏来。

 

表盘上指针随着时间轮转,引燃线埋进血管,我在空荡荡的胸腔里长出了一个定时炸弹来,它每一秒都在更靠近爆炸,所有的燃料都集中聚集在这里,只要等到最后的时刻,就喷薄而出。

 

我好像隐隐约约地发现为什么看的她的第一眼,大脑给自己下达的指令是:杀了她。因为在这个世界,爱是一场博弈,一场擂台赛,出入口是一扇狭窄的只能蜷缩着弯腰进出的门,规则是只有一个人能够从那扇狭窄的门里走出去。

 

没有双赢的结果。

 

余鲸的生活非常两点一线,除了上班就是在家里做饭看书做家务。我是一只自由的鬼,不受任何人的束缚,她围着围裙头也不抬地指使我,那请这只自由的鬼帮我把花浇了吧。于是我就怀着愤懑和不甘,让喷壶悬浮起来,哗啦啦的水都淋到了花叶子上。等在房间里拖地的余鲸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她的宝贝花已经都被我浇死了。她看着我,漂亮的褐色眼睛像是剔透的玻璃珠一样,她穿过我透明的身体,看向那些枯萎的花,我被她看得难得开始愧疚。掏出了怀里的唢呐,给惨死的花们吹了一首好运来希望能让它们走得安详一点。

 

她地也不拖了,把拖把丢在一边,坐在花盆边上发呆。

 

“这些花是她留给我的。”余鲸望着橘色的天空,“现在都没有了。”

 

“谁啊?”我没有忍住八卦的语气,一副姐俩好的样子揽住她的肩膀:“没事,你跟我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我其实心里想的是让我知道了是谁我现在就飘过去把TA给鲨了,获得了人工心脏的唯一好处是,我现在确实可以触碰到现实的事物了,也就是说,如果我愿意,我的确可以杀人,变成一只恶灵。

 

余鲸之后好几天都兴致不太高,之前我只要吹唢呐她都会笑得打滚,然后喊我的名字,“屿屿。”她是这样叫我的。她每次叫我都会让我的兴致更加高昂,好像能够一直吹啊吹吹到岁月尽头去,我郑重地跟余鲸承诺,“以后你的殡仪队我包了。”她没有觉得这很不吉利,也兴致盎然地跟我说,“好啊,那你要吹我喜欢听的曲子。”

 

“你喜欢听什么?”我问。

 

余鲸说了一些歌,我都完全没有听过,她嘲笑我是一只古董鬼,我则努力地想要证明自己不是古董鬼,其实我还是会吹流行歌的,于是跑到小区花园里苦练了好几天,练到最后小区闹鬼传言甚嚣尘上。

 

其实用唢呐吹什么都不好听,但是我又只会这一种乐器。依稀记得是活着的时候为了特立独行,放弃了一堆逼格高的西洋乐,抓着唢呐不放。最后的确成为了一只特立独行的鬼。但我又总觉得还有其他什么理由一直深埋在记忆的海洋里,我不去翻找它,它们就一直沉睡在那里。

 

我捧着花盆到余鲸的书桌前给她道歉,我说,“我保证不会再弄坏你的花了。”

 

我在花盆里埋了很多很好看的花的花籽,每天勤勤恳恳地给它们浇水,直到嫩芽破土而出,我兴奋地给它们又吹了一曲好运来。余鲸打断了我,待着笑意嗔我,“别吹啦,你要吧它们再吹死吗?”

 

转而她又问,“你这次种的是什么花?”

 

“栀子花。”我说,“我闻到觉得很香,就想起了你。”

 

“之前种过风信子,也是很香,后来有个家伙说用花泡澡自己也会香喷喷的,就把它们都摘了丢进了浴缸。”余鲸说。

 

“暴殄天物!”我愤愤地说,并且非常狗腿子地献殷勤,“我肯定不是这样的人……这样的鬼!”把自己脑子里一瞬间闪过的:我也想用香喷喷的花瓣洗澡这样罪恶的念头抛之脑后。

 

——

 

我很喜欢余鲸。

 

这样的喜欢好像是源自于骨髓,来得很奇怪,但我甚至不想去深究。跟余鲸在一起的时候,我连以前最爱的情景剧都不去看了,我不想以别人的爱情悲剧为乐了,这会提醒我,告诉我,这也将是我的结局。

 

我想我确实不是一个很好的鬼,生前也应该不会是一个好人。

 

余鲸却反驳我,“你一直都是一个很好的人。”

 

“你以前就认识我吗?”我问。

 

余鲸又不说话了。

 

我应该不认识余鲸的。她今年已经29岁了,而我死的时候还只有17岁。

 

现在我十八岁了。

 

虽然按道理来说,人在死亡的一瞬间,生长就已经终结了。但是余鲸还是坚持要给我过生日,她抚摸着我透明的发尾说,“十八岁生日是一件大事啊。”

 

她带我出去买蛋糕,避开人潮,对着玻璃橱窗自言自语,“喜欢巧克力还是草莓呢?是草莓吗?小孩子都喜欢草莓吧。”她自顾自地选了我最不喜欢的味道,看着我对着她张牙舞爪恨不得原地起飞当一个窜天猴,然后扬声对店员说,“拿一个巧克力的蛋糕,要多一点奶油。”

 

那个蛋糕最后放在桌上,她没有吃,我也不能吃,我只能围着它转圈,嗅着它的香味,甚至嘴巴里也没有办法分泌唾沫,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人类。但是余鲸还是很有仪式感地点燃了蜡烛,关上了灯,笑着跟我说,“许愿吧。”

 

“我能够吹灭蜡烛吗?”我迟疑。

 

“今天是你的生日,上天会在这一天实现你的所有愿望。”余鲸说,黑暗里,烛火在风中摇曳,她白皙的脸也若隐若现,但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

 

我闭上眼,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如果能够一直这样跟她走下去就好了。

 

于是我吹灭了蜡烛。

 

——

 

在遇到余鲸之前,我从来没有发现过时间会走得这么快。滴答滴答,是表盘上秒针移动的声音,也是我生命流逝的声音。

 

我不知道鬼死后会变成什么。但我又切实地感知得到,在并不遥远的地方,我会与这个世界告别。

 

越临近二十岁,我就变得越倦怠,经常会打盹走神,浇花的时候也是,经常浇着浇着就忘记了时间,把花浇死了,然后跑到公园里去扯一束花李代桃僵,试图蒙混过关。

 

鬼魂会做梦吗?我问自己。

 

我在很多片段里漂游,我看到我跟另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女孩坐在花坛边数星星,她跟我说,每一颗星星都是死去的人。又摸我的头,我哭着抱住她的大腿让她不要死。她说,没办法啊屿屿,我是一定会死的。

 

后来我好像又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那你死掉的那一天,我给你吹唢呐。

 

她想了想,那你要吹我喜欢的歌。

 

两个小孩子晃悠着腿靠在一起,谁也不懂死亡的意义,好像只是某一个遥不可及的符号,一次郊游、一次短期旅行。

 

但是我的记忆里一直都没有这个女孩的存在。我的直觉告诉我,她应当是余鲸,但是我与那个女孩相差三岁,而我跟余鲸相差了十二岁,我们必然不认识。

 

我又梦到我坐在桌子前许愿,吹灭蜡烛,周围一片黑暗,只有烛火摇曳。

 

一次,又一次地。

 

吹灭了桌上的烛火。

 

如果能够一直这样跟她走下去就好了。

 

我梦到了我自己在奔跑。

 

拉着她的手臂在钢筋和水泥里穿梭,在钢厂的机器轰鸣里偷偷地跟她接吻。我们在草地上奔跑,都跑得很快,连风都被甩在后面,以为以此就能够躲避死亡的追捕。

 

我看到我亲吻她的脸颊,然后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她也哭着回应我,“屿屿,为什么是你呢?”

 

好不公平,为什么是我呢?

 

为什么相爱的人永远无法逃避死亡的结局呢?

 

她靠在我的胸口,听心脏跳动的声音,然后说,“就这样很好了。”她握着我的手,心跳声传导到了她的身体里,好像她也短暂地又重新获得了一颗鲜活的心脏。

 

——

 

我最后还是想起了一切。

 

我死在17岁那一年,但是魂魄却没有消散,又重新遇到了20岁的余鲸,被她带回家去。在18岁的生日里,我许愿想要跟余鲸一直走下去。于是本应该跳脱出悲剧轮回的余鲸也被我困住。

 

我会在20岁的时候死去。

 

又重新开始17岁的轮回。

 

余鲸会一直遇到17岁的我。

 

她20岁、23岁、26岁、29岁……每三年就会目睹一次我的死亡。

 

而跳出轮回的方式很简单,只要她不在那一天来到废旧的钢厂,我就不会找到她,只会变成钢厂的地缚灵。但是她爱着我,即使只是豢养我的魂魄,永远滞留于同一个轮回里,她也想再看到我。所以这将是一个无解的题目。

 

正如爱与死与生。

 

没有人能够逃开。

 

我亲吻二十岁的余鲸,亲吻她苍白的颤抖着的嘴唇,她失声了,只能用嘴唇向我传达:屿屿,不要这么做。

 

我很执拗,我学着她的样子笑着,余鲸,我会变成星星。

 

我浑身都浸染在温热的血液里,感受着生命力一点点地从我身体里流逝,耳边忽然就传来了不成调的唢呐声,我看到透明的少女吊儿郎当地翘着腿坐在钢筋上,敷衍地吹奏着唢呐,我突然感觉我真的很欠扁,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给她竖了一根中指,看到她惊讶的眼神,我的视线变得更加模糊。

 

模糊。

 

模糊。

 

“我叫余鲸。”

“我是沈千屿。”

 

“啊……那你也是yuyu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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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是三年多以前的稿子,懒得修了,发出来存个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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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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