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月没梨 —

树枝

她走到绿荫下的时候被枝条砸到了脑袋。她本来是愤怒的,即使这根枝条并没有做错什么,它只不过因为太脆弱了被虫蛀空了所以从枝头上被遗弃了。她望着怀里的那根枝条,绿叶还有几片缀连在枝头上,她忽而一点也不怨恨这根砸到她的枝条了。西门庆会怨恨那根砸到他的叉杆吗,他抬起头望到了同样不安于室的眼睛,他嗅到了同类的荤腥味道,所以他就循着味道上了楼。她怀里的这根枝条也是寂寞的,它跟她一样是被虫子蛀空了生病了,在繁茂的树上摇摇欲坠,终于跌落了下来。它砸到了路人,路人会指责它,为什么满树的枝条唯独你落下来砸到我了。


她把这根枝条塞进书包里逃回了家,鞋都来不及换下就把自己锁进了房间。她又把那根树枝从书包里拿出来,捧着它,如同珍宝一样。她想也许它的一生也不会有人这样珍视它了吧,如果不是她捡回了它,它现在也许会被清洁工的大扫帚扫进绿皮垃圾桶里,跟那些酸霉味一起腐烂。她在此刻好像就是这根小小枝条的救世主一样,她握住它粗糙的树皮,尖锐的突起压着她的手掌皮肤,她好像无端从脊背里里又重新生长出了一根脊梁骨。


她总是寂寞的,而她必须紧紧把这样的寂寞藏匿起来才能避免成为异类。她羞于袒露自己,即使她已经被细小的在她血液里经络里游动的虫子蛀空了,她还要用仅存的一点皮肉来伪装自己的正常。她是痛苦的,她在被子里翻滚,即使皮肤上除了蚊子咬的包和被子捂得太紧而产生的痱子之外她并没有任何外伤。但是她觉得她的痛苦来自自己的身体内部,是用皮肤包裹着烂肉,用鲜活的正常的皮肤触碰感受身体缓慢腐烂的恐惧。


她觉得自己在缓慢地从内部开始腐烂了。她开始寻求慰藉。她在一个论坛找到了一群跟她有相同苦恼的人,她加入他们,和他们一起谈论自己的痛苦他们觉得自己的寂寞的,觉得自己在人前是温和的是优秀的是金光闪闪的但是内里已经开始腐败,觉得自己承受了十个苦难*。他们都读过太宰治,却都只读过人间失格,然后就把苦难挂在嘴边,把世间所有悲伤的情绪迁移到自己身上。他们在凌晨不眠,在群里讨论死亡,好像在做一件冷酷的事情。


她突然觉得这样非常痛苦,越听其他人叙述自己的苦恼越觉得痛苦像是一只手攥住了她的心脏,那些让她有共鸣的句子好像都成了她心脏上的链条让她呼吸不了。


她觉得自己痛苦的原因并不是觉得自己比其他人承受了更多的寂寞,而是她觉得这样认为自己是寂寞的想法太正常了,正常到让她恐惧。人人都应该寂寞,她也许就是这样一个寻常的人,连觉得寂寞的方式都与常人无异。


她迫切地抓住她手里的枝条,她紧紧地攥住她,觉得如果此时她攥得足够用力让温热的血顺着她手的褶皱里流出来会显得更合适。她又为自己这样的想法悲哀,她本不应该产生这样的想法,这样的浅薄的流于形式的细碎思绪只能让她显得更加幼稚,她不愿意承认这样的幼稚,她觉得自己仿佛像是孩子一样以寂寞标榜自己显得自己特立独行,但是她又为此愧疚又与此划分了界限,她又是与他人所不同的了。

她抱着膝盖哭了,泪水濡湿了她的裙子,她还紧紧攥着那根枝条,她想她也许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为一根从枝头坠落的枝条而流泪的人。等她翻开手机,署名为A的先生为她讲述了他今天的“寂寞体验”。


他说,他为一只死去的蚂蚁哭了。


她狠狠地把她的蚂蚁丢进了坟墓里。

评论(32)
热度(203)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2019-03-12

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