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月没梨 —

饿死鬼

我饿死了。

 

于是我变成了饿死鬼。

 

我好饿啊,所以在黑白无常来抓我的时候,一不小心把人家的哭丧棒给吃了。

 

对不起啊。我对他打了个饱嗝。

 

之所以是“他”,是因为黑白无常其实是一个人。他说地府最近鬼口激增很穷,要节省开支,奈何桥没开灯,黑无常太黑了,大晚上孟婆以为是烧火棍,把他用来搅和孟婆汤,他嗝屁了。

 

为啥不再招一个?我问。

 

都说了地府现在要节省开支,阎王爷说我们要一只鬼掰成两只用。他看了我一眼,很平静地说,你吃掉的是全地府最后一根哭丧棒。

 

对不起。我诚恳地又道了一次歉,我下次还你。

 

他看了我一眼,我咽了口口水,一瞬间就不饿了,你真好看啊。我真心诚意地夸奖他,然后绞尽脑汁憋出个不那么苍白的形容词,就是那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他不理我了,在旁边翻找了一下,找到了一个带钩子的棍状物把我给勾住了,拖拉着我往前走。

 

不是说没有哭丧棒了吗?我疑惑。

 

这是黑无常。他顿了顿,洗干净点还能再循环利用一下。

 

我对死掉了还要奉献自己最后一点余热的素未谋面的黑无常大哥肃然起敬。

 

我被拖着走了好远的路,走到了阎罗殿,阎王爷在翻我的案卷,低头的功夫发现自己的惊堂木不见了。靠,你这也能吃?

 

我就随便试试,我也不知道能吃啊。我有点嫌弃地咂舌,你这个还没人家哭丧棒嘎吱脆。

 

靠,本来也不是用来给你吃的。你还老子的惊堂木!阎王爷抢过白无常手里的黑无常大棒准备亲自送我魂飞魄散套餐。

 

白无常站在我面前抓住了向我砸来的黑无常大棒。

 

阎王爷很生气,我靠,你居然为了一个野男人对我动手!

 

您不可以再说脏话了,请端庄一点。白无常说。

 

端庄你妈!阎王爷很暴躁。

 

我没妈。白无常说。

 

端庄你妹!阎王爷继续说。

 

我也没妹。白无常很冷静。

 

在他们两个小学生吵架的时候,我爬上房梁把明镜高悬的牌匾给吃了,躺在梁上打了个饱嗝。

 

你他妈还要护着他吗?再过一会他得把整个地府都吃光!阎王爷质问白无常。

 

他说了要还我哭丧棒的。白无常说,你让他魂飞魄散了,被他吃掉的回不来了,我的哭丧棒也没有了。

 

我靠,你用这个不行吗?阎王爷挥舞了一下手里的黑无常大棒。

 

我没兴趣用旧同事工作。白无常这样说着,然后从阎王爷手里接过黑无常大棒,然后往上一甩,钩子正好套住我的脖子,我被从房梁上拽下来。

 

我带他去投胎。白无常说。

 

阎王爷恨恨地瞪了我一眼,然后咬牙切齿地给我写往生判词,你上辈子饿死了,这辈子就让你吃个够。

 

本来还准备用惊堂木拍一下彰显一下阎王爷的气势的,但是发现惊堂木已经被我吃掉了,他只能用力地用手拍了一下,拍得满手通红,龇牙咧嘴。

 

我被白无常拖拉着来到了奈何桥边,孟婆很不耐烦地一个个分发着孟婆汤,我看了看,觉得不太干净的样子,忽然有点不太想喝了。

 

现在想起来挑食了。白无常好像很浅地笑了一下,我看呆了,再眨眼的时候,他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喝了孟婆汤,就会忘记一切吗?我问。

 

喝过孟婆汤的人什么都会忘记,无一例外。什么都不会记得。他回答。

 

可是我会忘掉你欸。我说,忘掉……我还欠你一根哭丧棒。

 

忘掉就忘掉吧。他说,不记得也好。

 

他牵着我走过了冥河,我一直不安分地往下看,他提拉了一下钩子,别掉下去了,你这样的鬼进去了会魂飞魄散的。就算是我们这样的鬼差,进去了也只有死路一条,黑无常就是这样死的。

 

你不是说他是被孟婆当烧火棍了吗?我问。

 

哦。我随口说的。他说。

 

你居然骗我!我谴责他。

 

我有说过我不会骗人吗?他反问。

 

走到头,然后喝掉他。他把碗递给我,然后指了一个方向。

 

我一步三回头,一直到看不到他的衣摆。

 

我低头,开始喝汤,由于这个汤实在是太咸了,我连着碗一起啃了,这个碗的味道都比汤好喝!要是能再有一次,我一定要去谴责孟婆熬汤技术太垃圾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

 

我变成了一只猪。

 

咦?我为什么要用变成?我本来就是猪啊。

 

不过运气比较好的是,我是达官显贵家的猪。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虽然是猪,但是也能跟着一起升天,当有钱人家是猪,就是吃喝不愁。

 

我最能抢吃的,屁股一摆,我的兄弟姐妹谁都抢不过我。老妈总是用鼻子拱我,它说我们不能吃太多,要不然就把下辈子的份都吃掉了。

 

老妈这套理论是跟笃信佛法的老夫人学的,它本来要被宰的时候,是被老夫人一时心软救了下来,所以也学着老夫人一天到晚往生来世哲学得不像是只猪。它说它下辈子一定要当人,好好报答老夫人,可我觉得还是当猪快活。

 

然后老妈就被宰了。老夫人病倒了,它被熬了汤给老夫人补身体。老夫人喝了汤,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他们都称来救治老夫人的大夫是神医,只有我知道不是,但是我只是一只猪,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还是该吃吃,该睡睡。

 

毕竟是大户人家,一天到晚这个宴那个宴的。我运气比较好,光吃不胖,每天吃的最多,但都没见长肉。所以在我的兄弟姐妹堂兄堂弟相继被宰的情况下,我依然坚挺到了今天,冲在第一线抢食,然后人家拍猪肉的时候,我就缩在稻草堆里。

 

但是可能是我光吃糠不长肉的事情引起了众怒,我最后被制裁了。猪圈里的猪集体把我拱了出去,我掉进了蔬果车里,又从里面掉出来,我不记路,毕竟我也没出过猪圈,就像是没头苍蝇一样在院子乱蹿。最后我蹿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我靠,哥你好恶心,你抱猪干嘛?我听到旁边有人说话。

 

它迷路了。我听到抱住我的人说,他的声音很冷,像落在猪圈食槽里的雪,我伸出舌头去舔过,它们在我的舌尖上变成了水。

 

之前说话的人走到我跟前来,是个高高束着马尾的飒爽少年,就是看起来脾气不是很好,他嫌弃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突然对抱着我的人说,哥,我想吃猪蹄了。

 

猪蹄……这不是我的手吗?太坏了,一见面就要吃我,果然长得好看的都是坏人!我愤恨地想着,然后努力想寻求办法逃生,我不能死,我还没有吃过更好的糠,没有跟母猪配过种呢(?)我不能死。

 

我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他的掌心,他不像是雪,他是暖和的。我抬起头,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努力睁大眼睛试图卖萌求生。

 

旁边的少年开始吐槽,我草,这头猪怎么贼眉鼠眼的?

 

不许再说脏话了,下次再犯,家法伺候。他真的好好看,虽然我是一头猪,但是按照猪的审美来看,他也很好看,就算训人的时候也好看。我为什么不可以有点文化,这样夸人的时候就不用只会说好看了。我有点沮丧。

 

不过我应该没有以后了,我要死了。因为某个熊孩子要吃猪蹄。那我的其他部位能不能给这个好看的人吃,我在这个瞬间好像有点明白老妈的心态了。

 

可能真的古人没有说错,傻人有傻福,这个道理用在猪身上也适用。我不仅没有死,而且成为了府里大少爷的爱宠。

 

虽然我偶尔会听到下人讨论,大少爷神仙一般光风霁月的人物,为什么要养只猪啊?但是这些我都选择当听不见,埋头进我的金碗里一边哼哼一边吃。这个金碗是二少爷,也就是一见面就要吃我猪蹄的那个少年送给我当见面礼,要不然这种庸俗暴发户的品味怎么可能进大少爷的房间。

 

虽然碍于他哥的面子,那个小屁孩勉强撑起一个好脸色送了我个见面礼,但是平常看到我依然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开口三句话之内必定要把我变成红烧肉红烧猪蹄烤乳猪,我都懒得理他,埋头继续吃吃吃用屁股怼他的脸,任他在后面气得吱哇乱叫。一般这种时候大少爷就会出来,把我抱起来,然后对他弟弟说,阿颜,不要胡闹了,功课做完了没有?

 

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第一怕的是他哥,第二怕的就是学堂里的先生,听到大少爷这样问,他脸色一白,紧闭着嘴巴在旁边生闷气。看到他哥对只猪态度比对他还和善,他越看越不服,哥!你对这只猪这么好干嘛?

 

大少爷头也不抬,还在看手里的书卷,阿朱很有灵性的,不是凡物。

 

阿朱是我的名字。

 

少年知道他哥向来不是无的放矢的人,听到他这样说,狐疑地围着我转了好几圈,转就转还动手动脚拍拍我的屁股拽拽我的鼻子,臭流氓!我抬起头不屑地给他打了个饱嗝,恶心得他后退了好几步,这还不够,还嫌恶地用手帕擦了好多下,你嫌弃我就不要随便乱摸我好不好!

 

靠!这只蠢猪哪里像是有灵性的样子?

 

大少爷不说话,垂下眼帘继续读书,对屋里一人一猪的对峙充耳不闻。其实也不能说对峙,纯属是二少爷自己对自己峙,我忙着欣赏我主人的盛世美颜,他真好看啊,我努力搜刮了一下之前下人唠嗑的时候吹的彩虹屁,对,就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可能是我痴汉的目光有点露骨,看得旁边还在兴致盎然自己跟自己吵架的二少爷有点毛骨悚然,架也不吵了,定定地盯着我看了两眼,我草,这只猪笑得好恶心啊。

 

我用鼻子狠狠地捣了一下他,他痛得嗷嗷叫,叫嚣着要把我变成红烧肉红烧猪蹄烤乳猪。我学我家主人的,对他的聒噪充耳不闻。我是一只跟我主人一样,有涵养有内涵的猪,不跟傻逼计较。

 

听下人说,大少爷体弱,畏寒,所以每到冬天几乎都不会出门。我是猪,脂肪够厚,不怎么怕冷,所以就经常凑到大少爷脚边献媚,满脸写着快来摸摸我啊我超暖和的快把我捧在你的手心上。大少爷一般都会很无奈地把我抱起来放在腿上,他的手很冰凉,但是很快我就能让他暖和起来,我得意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炭火炉子,哼你们有我厉害吗?我才是大少爷的优乐美(?)

 

而二少爷跟他哥正好相反,无论走到哪里就像是一团火,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大老远听到外面吵吵闹闹就知道是他来了,他急吼吼地推开了门,带来了一阵猎猎的寒风,我感受到大少爷瑟缩了一下,我抬起眼瞪住少年,用力地哼哼了两声。少年一边叫我靠哥它居然瞪我,一边讪讪地把门给关严实。

 

哥!雪快化完了,过几天天就暖和起来了,我们出府玩好不好!少年眼睛亮晶晶的充满期待地盯着大少爷。

 

大少爷单手握住书卷,翻了一页书,头也没抬,出去?上次你出去把将军府的小少爷打到床上躺了半个月,这次准备让他躺几个月?

 

什么嘛!是那个龟孙自己不干人事,仗着他哥的名号到处欺男霸女,就这样的家伙还说以后也要当将军,我呸,就他也配?少年拍案而起,一副惩奸除恶哥你应该表扬我的模样,在大少爷平静的注视下,他缩了缩脑袋,好啦……不出去就不出去,那我们去院子里蹴鞠吧,哥你都好久没有出门了,你看你怀里的这只猪都长肥了,该减减肥了,以后你要是抱不动了怎么办?

 

我低头看了一下我紧致的小腹(?)可能是因为这里的伙食比猪圈好,我发现好像真的有点发福,这不可以!我要是以后不小巧玲珑了,我不就失去了大少爷温暖的怀抱!难道要他以后骑着我走路吗?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副美人骑猪图,我晃了晃脑袋,试图它给晃出去。我决定,我要减肥,我要甩掉小肚腩,我要变成健美猪!

 

看到我跟少年好像莫名其妙达成了一致,大少爷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就依你的。

 

院子里的雪还没有化完,被扫到了道路的外围堆积在一起。空气还带着点寒意,大少爷披上了雪白的狐裘,明明雪已经下完了,我却觉得好像人间又来了一场新雪。

 

二少爷一个人就踢得特别起劲,大少爷就在旁边安静地看着他。他不经常笑,手也很冰凉,但我一直都觉得大少爷是一个很温暖的人,他的温柔是润物细无声。

 

哥!接住了!少年抬头灿然一笑,把蹴鞠踢向了大少爷。

 

意料之中,他没有接住,球顺着鹅卵石的小径滚下了桥,就在球飞过去的瞬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像是离弦的箭一样也跟着球冲了出去,也像是一个球一样,跟着蹴鞠一起滚下了桥。

 

它不会掉进河里不见了吧?二少爷问。

 

大少爷对着桥那边唤了声,阿朱,回来。

 

等我气喘吁吁地叼着球艰难地爬回了原来的地方,少年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我,我靠,哥,这只猪怎么还会捡球啊?

 

大少爷弯下腰,用手帕擦拭了一下我蹄子上的雪泥,带着笑意摸了一下我的头,我说过,阿朱很聪明的。

 

我得意地哼哼了一声。

 

少年有点不敢相信,又把蹴鞠往桥那边丢了一次,然后用脚踹了我一下,快去捡。

 

我鸟都不鸟他,继续享受我家主人的爱抚。

 

你呀。我听到他说,仰起头看,发现笑了,很浅很浅的一个笑,很快就融在太阳里了。但是我看到了。

 

谁也没有看到,连二少爷也没有看到,所以这个笑是独属于我的,我要把它埋进雪里好好地藏起来,不让任何人发现。

 

 

冬天过去后,春天却还带着余寒,大少爷的身体不太好,总是在咳嗽。这次屋里的炭火和我都束手无策,只能看着他缠绵病榻。

 

后来来了个老头,给大少爷把脉,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我听到大少爷在帘子里说,烦请替在下谢谢王爷关心。

 

我当时还在想,王爷是个名字吗?是姓王的爷爷还是姓王名爷啊?后来听下人交头接耳才知道,都不是,王爷是个爵位,是老大的一个官,比府里的老爷还厉害的那种。我心里想,那他的府里的伙食肯定比这里的还好。

 

很快我就见到了这个王爷。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他肯定不是好人。要不然为什么穿黑衣服,穿黑衣服的都不是好人,比如府里杀猪的那个屠夫,他就是每天穿着黑衣服,浑身都是煞气。

 

他进来的时候扫了我一眼,我还在用眼睛瞪他,试图威胁他,你不可以欺负我家少爷!要不然我就用鼻子拱死你。他似乎没有接收到我的敌意,还在对大少爷笑,阿雪,你果然不同寻常,只见养鸟养鱼逗趣的,只有有你养猪。

 

我这才知道,原来少爷名唤雪。

 

大少爷从床上起身,被他扶住了,阿雪你何必与我多礼?

 

大少爷却坚持向他行礼,之前老夫人,还多谢王爷出手。

 

我想起来了。那个给少爷治病的老头,就是之前给老夫人治病的神医,是这个王爷给找来的。

 

全府上下都很喜欢王爷,说他芝兰玉树,说他风度翩翩,我偷偷记下了这两个词,以后用来夸我家少爷。什么王爷,连我家少爷一根腿毛都比不上,不对不对少爷根本就没有腿毛!他是完美无缺的!

 

我不喜欢那个王爷,大概是因为他跟少爷每天一起谈论风花雪月诗词歌赋,又谈论朝中局势说边疆战况,这些我一个都听不懂,每次都只能在旁边哼哼两句彰显存在感。

 

我觉得那个王爷大概也看不惯我,他到现在也不懂他的阿雪为什么要养一头又蠢又无用的猪。

 

少爷却说,事事何必都要问个缘由,有个用处?阿朱很好,它活着就很好。

 

我吧唧吧唧了嘴,回了他一个傻笑。

 

这个王爷坏得很,很会收买人心,全府上下都被他蒙蔽了眼睛,提起他都说好。而这次唯一一个跟我站统一战线的居然是二少爷。

 

他不喜欢王爷单纯是因为每次进他哥房里都发现王爷在跟他哥不是下棋就是论茶,他跟我一样,两眼一抹黑,很快就自动灰溜溜地出来了。

 

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我也惆怅地蹲在他旁边打盹,他一巴掌扇在我屁股上,我愤怒地瞪他,他却笑嘻嘻地看过来,你也被赶出来了,看来我们同病相怜呀。

 

谁跟你同病相怜啊。我又拿屁股怼着他,不想理他。

 

他看我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模样,就直接把我抱了起来抱进了怀里,也不知道之前是哪个人一天到晚洁癖发作嫌弃我脏,他一边抱着我一边小声地说着王爷的坏话,说他一看就对他哥有非分之想,真是肥猪想吃天鹅肉。

 

我大声抗议,靠,不要随便拿别人打比方!

 

他也听不懂我说话,看我反应这么激烈,还笑着说,原来你也这么觉得。

 

我看在他是整个府里唯一一个同盟的份上,就暂时饶了他,不用鼻子去捣他了。

 

但是这个同盟也很快就叛变了。在夏天即将结束的时候,他兴高采烈地把我举起来,阿朱!我要去领兵打仗了!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夙愿,征战沙场,浴血奋战,当顶天立地的英雄。

 

连带着在朝堂上推举他的王爷,他也多了几分好脸色,我也再也没有听过他说王爷的坏话,就算知道王爷在追求他哥,他也只从喉咙里哼出一句冷哼,然后就把悲痛欲绝地踢着后腿想要冲上去跟王爷同归于尽的我拖拉着走了。

 

他对我说,阿朱,我去打仗了,就剩下你了,你要好好照顾我哥啊。

 

然后又懊恼地拍了一下脑袋,哎呀我傻吗?我对只猪说什么。

 

他策马走了,府里最后一个不喜欢王爷的人离开了,但是大少爷和他的关系也并没有突飞猛进的进展。反而还跟王爷大吵了一架,我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大概趴墙角听到是关于二少爷去打仗的事情。

 

我听到少爷说,王爷,您心中人只分有用之人和无用之人。那我属何类?

 

王爷没有回答他。

 

 

我不知道少爷在他心里是有用还是无用,但是我知道,府里的人对他无用之后,他就弃如敝履。

 

这里很快就被围了起来,进来的官兵说是抄家。我不懂什么是抄家,但是我知道我的家没了。连猪圈也回不去了。

 

他们把里面的东西都搬出来了,连同二少爷满屋子我之前嫌弃俗气的金玉,还有大少爷房里的火炉全部都充公了。我想,等那个家伙回来了看到自己的心肝宝贝被这样粗鲁的对待,一定要气得吱哇乱叫。

 

下人们都卷着东西跑走了,老爷在牢里嗝屁了,偌大的府邸只剩下了大少爷和老夫人,还有我。其他的猪也都充公,只有我暂时还作为少爷的随身物品,被允许带走了。

 

我们被软禁在王府的后院里,我发现王府的伙食也没有比府里好多少。

 

秋天结束之后,冬天就来了。原来不是只有府里的冬天会下雪,王府里也会下雪。

 

少爷用钱收买的小厮偷偷摸摸做贼似的给他们传递消息,老夫人还在佛堂念经,她的额头都磕红了,手都被佛珠磨出了茧子。

 

小厮说,小少爷战死了。

 

佛堂里的诵经声忽然就断了,变成一阵哀哭。

 

尸首呢?大少爷问,我抬起头看他,他的脸也白得像雪。

 

大漠下了好大的一场雪,把小少爷给埋进去了。现在到处都是一片白茫茫,找不到了。小厮说。

 

他像是喃喃自语,这样也好,他向来喜洁,埋身白雪,倒也干净。

 

我这才知道,原来大漠也是会下雪的,那里的雪下得比京城还大,大到把那个像火一样的少年都深深埋了进去。

 

也是这个冬天,少爷的身体越来越差。他能够吃进去的东西越来越少。

 

负责给我喂食的下人恶狠狠地拍了一下我的屁股,你家主子都这样了,你还吃,吃吃吃,吃不死你。

 

我疑惑,猪吃东西本来就是天性,我恨不得我更能吃一点,把少爷的悲伤还有病痛都一起吃进肚子里去。

 

我专用的小金碗被充公了,那个送我碗的人也睡进了雪里,我又只能委屈地在食槽里跟其他猪一起挤着吃。我正吧唧吧唧呢,天上又开始飘雪,落在我的鼻子上冰凉凉的,像是少爷的手,我有点愣神,一下子就被其他猪给撞了出去,看来今天的饭没有指望了,我就开始舔舐食槽边缘的雪来充饥。

 

我忽然就听到了王爷的声音。你本是天上的雪,就不该落到凡间,不该落到猪圈里去,给猪舔了去,雪就应该落在枝头。

 

你看你靴底的黑泥,那也曾是雪,你为何不认?大少爷伸出手把我抱了起来,没有再说一个字。

 

冬天也悄悄地过去了,我想,马上春天就要来了,少爷的病一定能渐渐好起来,就像之前一样。我们还能再到院子里去踢蹴鞠,他把球扔出去,我就去捡回来。他对我说,阿朱,回阿里。

 

但是少爷却说,马上要倒春寒了,还有一场雪要下。

 

他从不虚言。

 

果然在二月的尾巴里,天气又寒了起来。这次比腊月还冷,冷得房间里的炭火也顶不住寒意,我觉得连食槽里的糠都冻得不香了。

 

老夫人还是在佛堂里念经。她在求来世,她不知道,她的今生是一头猪用来世换来的。

 

少爷躺在床上看书,苍白的脸在烛火下昏黄不定,他抬眸,眸子里好像盈着笑意,他招手,阿朱,过来。

 

我屁颠屁颠地跑过去了。

 

少爷的手又落在了我头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的炉火太旺的原因,他的手格外冰凉,我觉得像是一块坚冰落在了我的身上。但他的语气还是一贯的暖和的,他说,阿朱,你替我去金铺里把阿颜的长命锁取回来。

 

他递给了我一张凭条,我知道,你是很聪明的,是吗?

 

我骄傲地挺了挺胸,当然了,也不看我是谁家养的猪。

 

那你且去,我等你回来。他又温柔地用手蹭了蹭我的头。

 

我走出门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哼哼了一声,我在说,那你要等我哦!

 

见我回头,他在烛火里又向我笑了一下,我以前一年见过的笑也没今日多,真奇怪,是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吗?

 

他高兴点也好啊,多笑才能长寿,这是我老妈说的。

 

我循着记忆跑到了金铺,跳上了柜台把凭条丢在掌柜的手上,他乐了,这还是头次见猪来取物什的,我是一只高贵冷艳的猪,用鼻子里吐出的白气催促他搞快点,他刚把长命锁挂在我的脖子上,我就从柜台上跳了下来,往王府的方向飞奔。

 

我心跳如雷,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等我赶到王府的时候,却发现府里挂起了白幡。我上次看到这个场面,还是府里的老爷过世了,那现在王府是谁过世了?

 

我心里想,要是那个穿黑衣服的大坏蛋王爷,我一定要长笑三声。

 

等我走到前厅的时候,看到扶着棺木哭成泪人的老夫人,她为什么要哭呢?她为什么要为大坏蛋哭?我不愿意去想,我只是一只猪,我什么都看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不去想不代表事情就没有发生。我知道,老夫人会哭,只有一个原因。我才知道,原来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并不只是一句俗语。

 

少爷就是个大骗子,什么从不虚言,也是屁话。他明明还说过会等我回来,骗人就算了,为什么对猪还要说谎。

 

我冲乱了出丧的队伍,我听到周围的人惊呼,啊野猪发疯了!

 

我的鼻孔呼出了两道白气,怒气冲冲地瞪过去,我不是野猪!我是有主的!我的主人就躺在那里!

 

最后我还是没有办法抢走少爷,甚至没来得及看他一眼,就被人用哭丧棒驱赶走了,一口咬住那人手里的哭丧棒,咬着就跑,跑了很远很远的路,一直穿过人群,跑到城外去。

 

我一直拖着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不能松口,我要往前走,走到少爷的身边去,等他再用他冰凉的手拍拍我的头,对我说,阿朱,帮我把球捡回来。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我的猪脚都要冻僵了,我忽然感觉头顶有冰凉的触感,是少爷回来了吗?抬起头,却发现是下雪了,雪落了好多,比我以往见过的任何一场都要大。

 

我才往前走了几步,路面就被白雪给盖住了,我在雪地里艰难地拖行着,如果我把哭丧棒放下,也许还能从雪里逃出去,耳边好像一直有人对我说,放下放下,而我始终紧紧地咬住她。周围的路人也觉得一直拖着哭丧棒的猪晦气,离我远远的。

 

最后我走不动了,就躺倒在了雪的怀抱里。我的脂肪很多,我不会那么容易死,我还有很多时间,等着我的身上都铺满了雪,一粒又一粒雪花落在我的身上,有的融化了,又有更多累积了上来。

 

我低头看到了脖子上的长命锁。很浮夸的风格,一看就知道他的主人是那种不太靠谱的人。我想了好多,想到了猪圈里的兄弟姐妹,还有我的老妈,想到了府里的管家,那个屠夫,二少爷,还有,还有,大少爷。他也变成了我身上的一片雪。

 

我睡着了。

 

——

 

我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少爷蹲在我面前,还是一贯淡淡的表情。我一下子就跳起来想要冲过去,却发现怎么也碰不到他。

 

他穿着纯白的衣服,戴着纯白的帽子,脸色也是苍白的。但是还是很好看,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芝兰玉树风度翩翩!现在我都能背下来了。

 

但是他好像已经不认识我了。他身边站着一个男人,我仔细一看,穿黑衣服的,靠,是那个混蛋王爷,我想去咬他,却被大少爷的钩子钩住了,只能咬到他的衣摆。

 

这只猪好像对我很有敌意。他瞥了我一眼,还有为什么猪的魂也要我们亲自来勾?

 

照做便是。少爷说。

 

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有我还记得。在过奈何桥的时候,我抬头看了一眼少爷,他还是一贯淡然的模样,不知如何就与我最后见到的躺在床上在烛火里面如金纸的他重合,他本不应受到如此多的蹉跎。

 

放下,放下,有人在我耳边说。而我全都充耳不闻。

 

白无常手里的钩子还紧紧地钩着我,我往前冲地太快,连着皮肉也撕开了,在往外汩汩地淌血,我一把把黑无常撞下了冥河。

 

最后我看向他,他脸上依然缺乏表情,他好像不再会对我笑了,但是无所谓,我替他报仇了,即使他已经不记得。

 

阎王爷闻讯赶来的时候非常烦躁,我靠,我本来就很忙了,这只猪还给我捣乱,我们地府这么穷了,哪里还有钱再招个黑无常。

 

他看了我一眼,你这辈子当了猪,除了吃就是睡,我下辈子就罚你当个饿死鬼,永远饥饿,永远都不会吃饱。

 

那天奈何桥的所有鬼都看见,一头猪撞进了排成长龙的队伍里,冲进了孟婆的汤里,一口气喝完了所有的汤。

 

喝完了,它打了一个饱嗝,忽然从嘴里吐出了一根哭丧棒来。

 

然后它像是一个球一样滚过了奈何桥。

 

这次没有人对它说,阿朱,回来。


——


睡前故事(15/365)不知不觉我写了好多睡前故事了,大家睡得还好吗(?

谁能想得到,我本意只想参加一下lof那个三百字脑洞故事,最后没有收住


这个故事结尾衔接故事的开头,其实这是个无限流(……)又是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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