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月没梨 —

奥斯维辛的来电07

勇士出发,踏上屠龙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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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文蜷缩在医疗室的床上,他把脸紧紧贴着白色的墙壁,他看着墙上脱落的墙皮,它们离他太近了,反而让他看不清楚它们的轮廓。他吸了吸鼻子,简单的动作扯动了脸部的肌肉,让他一阵刺痛,但是那又怎么样,他只感觉安心,因为身上的伤足够让他在这个医疗室里多待几天,他甚至恨不得教官们动手的时候打得再重一些,他不想回去,他哪里都不想去,这里消毒水的味道,这殡仪馆一样的白色,是唯一能够让他安心的存在。他蜷缩在这张床上就像蜷缩在母亲的子宫里,没有人能够进来也没有人能够再伤害他了。

 

但是他最后还是脸上挂着伤痕穿着绿色训练服被推回了人群里,浮肿还没有消退,透过视网膜看人也是模模糊糊的不太真切,连阳光也透不进来只能看到一片光斑,连温暖好像都被铁网过滤掉了,那太阳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阿文想。就像他跪在地上恳求哭泣着说救救我的时候,全世界那么多的警察那么多法官那么多官员,最后没有人能够拯救他,那么对他来说,那些警察法官官员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他站在人群里,他清瘦又高挑,比同龄人高了一大截,站在队伍的最后面,他扫过周围人麻木的眼神,他站着如同一颗青松,他的眼睛还是跟第一次进来时候一样炯炯有神,哪怕被押送进治疗室被电击被各种手段折磨他的眼睛里也不会攀上恐惧,反而是对施虐者的悲悯,他喉口被浓痰还是血腥堵住说不出来话来,他只能翕动嘴唇,眼珠子盯着他们,——你们真可怜。

 

明明是野兽却要被人皮束缚,端着普度众生的姿态坐在神坛上,那莲花座上的刀刃也没刺穿你们伪人的皮囊露出恶臭溃烂的血肉来。

 

阿文总是显得不合群,从他第一天来就是。他太瘦了,宽大的训练服在他身上晃荡让他像个电线杆子,高耸的鹳骨让他的脸显得并不和谐。最重要的是,比起那些早就认命麻木的孩子,他从来都没有放弃过抗争,只从他那双眼睛里你就能够看到他有天生叛逆的骨头,乖顺只是蛰伏,只要希望的影子不绝迹,他就一定会紧紧抓住它。

 

他来基地的第五天就有记者团来采访,杨院长站在镜头下侃侃而谈,孩子瑟缩着唱出口不由心的赞歌。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记得,阿文从人群里冲了出来,他站在摄像头下抢过了杨院长的话筒丢在地上,任由其他人惊慌失措,他跪在地上对着记者团说,“请你们救救我们!”

 

他的眼睛太真挚也太绝望了,那眼眶子里盈满的不是眼泪而是孤注一掷风萧萧易水寒的执着,你看着他的眼睛就知道,你就是他的稻草,是救命稻草也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紧紧地抓住你的袖子就是抓住了那根稻草,他在这一刻什么也不去在乎,几乎是燃烧自我献祭一般地冲出来,可以说是飞蛾扑火也像是冲向太阳。

 

——那他也注定变成灰烬。

 

记者团里有些年纪轻阅历浅的记者有些触动,却马上被其他人制住,最后依然没有人站出来扶起他没有人说话连猎猎风声也寂静了,所有人看着一颗滚烫的心是如何在冷水里沉入海底,它想要炸裂想要叫出声却被冰冷的水浇灭了最后一点希望,就像风中残烛一样,在风里消散了最后一点温度。

 

教官们很快上前来擒住了他的双手,想要把他拖走,他抓住那位记者的袖子,用最后的力气吼了出来,“求求你们救救我们!”抓住袖子的手被棍子用力击打。

“救救我……”他被捂住嘴巴。

“救……”指缝里漏出声音。

 

他被教官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晕了过去,在那黑漆漆的镜头下,在摄像机的记录下,但是那段视频很快就被销毁了,记得这一切的只要当时在场的所有学员,他们垂下头,他们早就知道没有用的,没有人会救他们。已经陷入绝望的他们甚至开始庆幸,庆幸自己不是出头的人,他们甚至开始嘲笑阿文的自不量力。

 

他们早就知道。

我们早就知道。

没有用的。

没有人会来救我们。

自不量力的人只会被惩罚。

只有当乖孩子,才能够熬过去。

 

他不相信这些,他不相信所有人都说冷血怪物,他不相信这是个与法律隔绝的小天地,他不相信所有罪恶能够在这片土地里毫无节制地滋生。就算希望被一次次踩在脚下,就算所有人都告诉他正义根本就不存在,只有服从才是唯一的出路,他依然还是愿意继续尝试,只要有一线希望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阿文那天的求救让整个学院的学员受到了连累,那之后的一个星期,每个人都接受了至少一次的治疗——美其名曰是治疗实则是电击,恐吓,把自己从书本上学到救死扶伤的知识用来折磨威慑一群孩子,却还得意洋洋作出救世主的姿态,那样的伪善下的毒液可以从他的面部褶皱里渗出来,即使是耳聋目盲也能嗅到那滚滚恶臭呕吐不止。

 

但是更多的人不去恨杨院长也不去恨送自己进来的家长,他们只会互相仇视,仇视所有人,也对任何人没有信任。因为所谓的举报制度,他让他们无时不刻地身处于杨院长的耳目之下,或者只要走进这里,他们每个人都是杨院长的耳目。

 

他被折磨,被电击折磨,被同样身为囚徒的同学折磨,他被打倒鼻青脸肿,他被踩在污水里脏污粘稠像是软体动物,但是他最终只要站起来,他就站得笔直,好像他是一颗松,可以被折断却绝不弯腰,他就是天地间最嶙峋的一根刺。

 

整个学院的人都敌视他,即使他只是做了他们所不敢做的事情。但是在教官的灌输下,他们不得不接受孤立阿文才是政治正确这样的理论,如果你与他为伍你就跟他一样浑身反骨是叛逆的存在,没有人想要被电击没有人想要被惩罚,大多数的人已经被这样的酷刑驯服,他们几乎是毫无羞耻地接受这样的驯化甚至自己都没有感受到。

 

黄少天是第一个向他伸出援手的人。当教官的棍子即将落在他的脊背上,黄少天笑着跟教官说,“王教官,魏教官今天打牌赢了钱,你现在不找他要他肯定就又要赖账了的!”

那教官马上就丢下阿文了,急吼吼找魏琛催债去了。

 

黄少天跟阿文伸出手,笑着说,“起来吧。”

阿文伸出手,黄少天的手是那个年纪的少年普遍的炽热,还腻着运动后的汗,但是阿文感觉,他不是抓住了一根稻草,他像是握住了一个太阳。

 

黄少天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十几岁的小男孩染着一头灿烂的金发,本该是混不吝的不正经模样,但是偏生长得太好,这好也不是周泽楷那样惊艳的漂亮,你看着他就感觉他永远是炽热的眼睛里永远有光,即使是洪水还是惊涛骇浪世界颠覆也没有办法摧折他的温度。他总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无论是跟谁都能称兄道弟自来熟,小喇叭叭叭叭个没完你嫌弃他吵你凶他,他委屈巴巴地瘪瘪嘴转个眼又开始了噪音攻击。烦是真的烦,连杨院长都比不上能说,每次点评课让谁上台也不会让黄少天上台,要不然他那满嘴跑火车能从下午吹到半夜,还吹得情真意切,好像他真的是个五讲四美的好少年似的。

 

他阳光开朗,笑起来就像是燃烧的火焰一样耀眼,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的人,就像没有人不向往温暖向往光一样。即使是教官也对他多几分偏爱,尤其是女教官们。所以黄少天偶尔犯一些小错,一般教官不怎么会为难他,所以很少被送进电击室也很少受到惩罚。

 

可以说他跟阿文是两个极端。

但是他们却都有同样的信念,那就是一定要逃出去。他们都没有在这样强权的驯化下失去自己的灵魂,他们都用自己的方式抗争着命运。

温顺只是蛰伏,下一拳一定要把命运打得鼻青脸肿。

 

因为教官看跟黄少天接触后阿文平常的叛逆行径频率要减少一些,就直接把他们两个调到了一个寝室去了。寝室狭小得只能塞下一张床一张桌子。黄少天谁在上铺,阿文谁在下铺。他们一起望着铁栅栏限制住的狭小到一只巴掌就能遮住的天空。

 

“少天,你是怎么进来的?”阿文问他。

“我啊,我喜欢打游戏。我想要当职业选手。我跟我老妈说了嘛,她气死了,一直打我,打我我也不认输,我知道我能够做到,我如果成为了职业选手一定能成为最厉害的一个。她后来听别人说这里怎么神怎么神,就直接把我丢进来了。”

“我也经常想我会不会恨她。后来想来想去我不恨她。”他弯起嘴角,“我要出去。出去之后狠狠地烦那个老太婆,让她一辈子都在我的噪音阴影笼罩下,活个七老八十我还烦她,这就是我的报复啦。”

 

阿文也笑了。两个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笑成了一团。门外值班的教官听到了声音狠狠地用棍子锤了一下铁门,“里面的两个是要造反吗?”

就突然噤声,闷在被子里偷偷笑。

 

 

黄少天有一次告诉阿文,他找到了一个机会向外界发送求救信息。

“就感恩室那个破机器的水平,集线板的线全部都露在外面了,很多连外面的绝缘衣都没了我就感觉总是哪天搞个什么火灾就把这破地方烧了哎呀哎呀话题错了我现在来说一下我的计划,就是在进感恩室的时候直接把有监控的那个主机线剪断,今天感恩课不是杨院长来,只有王教官一个人,等他去找人报修我就直接趁这个时候给我朋友发求救信号。”黄少天志得意满地说,“这是不是个完美的计划?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

 

黄少天为了这次机会已经等了很久了,之前几个星期已经摸透了整个感恩室的结构,哪里是死角怎么不被教官发觉都已经考虑得非常周密。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他以为这次是万无一失。

 

但是他也不会想到,在他按下发送键之前,杨院长出现在他的电脑面前,而本来说好放风的阿文,他静静地看着黄少天。那双眼睛就像一潭死水,黑色的眼珠像是黑色的污水沟,连涟漪也没有连风也不愿意停留,就像是他当年抓住袖子,抬起头看到的那个记者。

 

阿文为自己找了很多理由,他是因为恐惧因为想要在这里生存下去因为他不想再被孤立,因为他被黄少天从淤泥里拉了出来,他就不想回到淤泥里去了。因为他在那一次求救失败的经历里已经在脑海里刻下了,没用的,没有人会来救我们的烙印。求救无用,他能够获得的只有杨院长的电击。在被电击的时候,他无数次听到他们说,没有用的,没有用的,逃跑是没有用的,反抗是没有用的。他假装不屑实际上,这样的想法早就在他脑海根深蒂固。

 

他不想再被电击了,他的确还是可以很傲慢地不屑地鄙夷他们,但是他才十七岁,他十七岁的身体没用办法再承担一次电流在身体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根脉络里肆虐,连毛细血管好像都通上了电流,他不像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被迫承受电流的电插板。黄少天不恐惧这些是因为他没有经历过,他经历的就像是小打小闹一样像是被蚊子咬一口一样的痒痛,因为他没有经历过所以他没有办法理解,阿文内心的恐惧和强装出来的睥睨,还有对黄少天的,嫉妒。

 

阿文是真的想出去啊,他每天每夜每时每秒都想着从这里逃出去。但是他太害怕再经历一次那样的痛苦了,那是他深夜的梦魇,他多少次从梦里惊醒以为自己还在那件地狱一般的治疗室里手上还绑着静电胶带不管他怎么挣扎都牢牢地束缚在他的手腕上,他无可逃脱就像进了蜘蛛网的飞蛾。他那天被送出来就像是一滩烂泥,他的裤子上都是他的排泄物,他已经没有精力去感到羞耻了,他们已经用痛苦剥夺了他羞耻的能力,他是爬着回他的房间的,横跨了半个操场,他的傲骨已经彻底在那一次打垮了,他独自舔舐伤口他用唾沫用粘液试图缝它们让它们再立起来,他也确实试图这样做,他告诉黄少天他也想逃出来,他告诉黄少天他还敢再尝试,实际上他早就不是阿文了,天地间那最嶙峋的一根刺就像不周山一样被推到了,他现在只是碎石是一折就断的树枝,是浮萍。

 

他看着黄少天在他面前被带走,一贯带着笑的眼睛这一次没有丝毫笑意,黄少天静静地看着他,阿文好像从那清澈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看到了以前的阿文。他看着以前的阿文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拖走,阿文也变成了旁观者变成了加害者,他看着自己最后也变成了恶龙。

 

他跪倒在地上,捂住自己的眼睛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嚎。没有人怜悯他,整个学院最后一个怜悯他的人被他推进了深渊。他哀嚎也嚎不出眼泪来了,因为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就像他的孤勇已经在手被掰开的瞬间用尽。他跪在地上就像没有骨头一样干嚎,而没有人再看他。

 

故事的最后,屠龙的勇者也变成了恶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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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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