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月没梨 —

奥斯维辛的来电04

褴褛的人怀里藏着太阳。

01  02  03

 

 

——

 

 

戴妍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十三号治疗室的,那间被称为奇迹的房间——她真的看到了奇迹。

她一直都宁愿相信,即使是再恶毒的人他内心也会有小小的善良,是的,即使她一次次被刺伤她也愿意这样天真下去。天真是孩子的特权啊,向往光明也是人的本能。但是当这样的恶毒以如此残忍的方式展现在她面前,却真实地打破了她摇摇欲坠的世界观。

 

我们都是人类啊,我们不是野兽,野兽对幼崽尚有怜悯之心,为什么会有人如此蔑视法律藐视人伦道德。赵春她还是个孕妇啊,她的肚子里还有一条鲜活的生命,即使它是本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但谁也没有资格这样去折磨它,折磨一个脆弱的少女。

 

这还是人间吗?

她回头望着十三号治疗室新漆的铁门,谁知道这扇门背后曾经发生怎样的罪行?他们关上门,再打开,看到的只是一个个乖顺的少男少女谁愿意去想那乖顺背后到底有多少威逼多少血泪?

 

戴妍琦再也没有看到赵春,她对床空了出来,被褥还维持着她离开那一天的模样。

她想知道赵春现在的近况但是她这样的新人是接触不到这样的消息,她试图去问赵春她们班的班长,却被她当场嘲笑回来,“你问那个小婊砸?谁知道呢,大概跟她肚子里的小贱种一起死在哪里去了吧哈哈哈哈哈哈真是丢人,也不知道跟谁乱搞搞出来的个孽种我要是她妈也肯定想把她重新送去投胎。”

 

戴妍琦捏紧了拳头但是最终还是松开,转身离开。她很想抱住膝盖在哪个角落哭一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如果是以前的她肯定会去反驳那个班长的话,但是现在的她根本就不敢了,她懂得了权衡利弊懂得自己这样冲动也没有任何用处只会给自己招致祸端。这就是成长吗?这样基于对强权的恐惧的成长她应该拥有吗?她的脑海一片混乱。

她只知道现在的戴妍琦跟刚刚走进这扇铁门的戴妍琦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她已经懂得了权衡和取舍,她甚至懂得了麻木——再一次看到班长滥用职权殴打自己讨厌的女孩子她竟然已经感觉习以为常。因为这样的闹剧几乎每天都会发生。她感觉在这里她渐渐被潜移默化成一个怪物了。

 

“喏。”突然有人伸出一只拳头过来,戴妍琦抬头看,是三班班长苏沐橙,她笑着看着她,“把手伸出来啦。”

戴妍琦有些迟疑地伸出一只手,苏沐橙松开拳头,一些瓜子落在戴妍琦的手心,她看着手里的瓜子发呆。

“吃吧,我不高兴的时候吃瓜子就能够开心起来了。”她磕了一个瓜子,对戴妍琦狡黠一笑,“把开心的事情吃进嘴里,然后把不开心的壳丢掉。”

 

戴妍琦尝试着磕了颗瓜子,没掌握好力度,瓜子壳直接碎在嘴巴里了,她一个紧张都吞了下去,她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苏沐橙。

苏沐橙揉揉她的脑袋,“别把什么伤心事都往肚子里咽嘛,你这个年纪啊,就应该有开心的事情大声笑,悲伤的事情大声哭啊。”

戴妍琦看了看手里的瓜子,闷闷地说,“我不敢。”

 

“我们可以怕他们,但是他们没有权利控制我们的喜怒哀乐。”也许是逆着光的原因,戴妍琦抬头看苏沐橙感觉平常看起来笑眯眯温和的女孩子现在显得有些冷硬。

戴妍琦又磕了一颗瓜子,把瓜子仁吞进嘴巴里,她也不知道说什么,想来也是没什么资格说的,她也尚在囹圄。她根本不知道未来的路在哪。

 

“赵春已经被送进医院了。”苏沐橙说。

“但是她肯定还会被送进来的。”戴妍琦低头说。

“不会的。”苏沐橙说,“经历了这里的生活,她肯定会表现很好,不让她的父母再把她送进来,再加上她现在身体很虚弱,哪有父母不心疼孩子的,她父母最后肯定会妥协。”

“……基于恐惧的服从有什么意义?赵春一辈子都会活在被送回这里的恐惧之中。如果这样叫做心疼,叫做爱,这样的爱,有什么意义?”戴妍琦抬头看着苏沐橙。

 

“她甚至不敢说出在这里的遭遇,因为她害怕再被送进来,这里的经历是她一生缄默的伤疤。”苏沐橙继续说,“这也将会成为我们所有人的伤疤,只要这个地方一天不倒下。”

“我能够期待……它有一天被打垮吗?”戴妍琦看着铁栅栏还有电网,坚固的水泥建筑,他们看起来那么坚不可摧,沉默地伫立在这里。

“请你再等等,一定会有人来带我们摧毁这个地方。”苏沐橙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向戴妍琦伸出手。

戴妍琦握住了她的手,是温暖的像是午后的阳光一样。

 

她突然有了一些祈望,在这样绝望的境地,贫瘠的土地里开出了一朵花来,尚且还是花骨朵,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啊。

它还是期待着哪天能够冲出黑暗的笼罩,再次拥抱阳光。

 

——

 

叶修踏进这所学校的第一感觉就是死寂。除了风吹动树枝的沙沙声和教官们的呼号声之外,就是是休息时间,连窃窃私语也几乎没有,所有学员可以说是乖顺也可以说是麻木地抱着膝盖坐在应该坐的位置。这样的整齐和规矩能够让任何一所自称纪律严明的学校自愧。叶修跟在教导主任身后,扫过那些坐在树下板凳上的孩子,他们没有一个人往这边看,可以说是目不斜视地以标准坐姿坐着。

怪异。叶修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而叶修身边的一些来访的家长却啧啧称奇,相互讨论着如果他们家的孩子有这么听话就好了诸如此类的话。对于这样反常态的乖顺没有一点想要质疑的。

 

叶修敛眼,没露出什么表情,在教导主任的引导下走向了今天的采访对象。

是一名衣着整洁甚至可以说一丝不苟的少年,他推了推眼镜,向叶修颔首,“您好,我是张新杰。男生五班的班长。”

“我是叶修。”叶修仔细打量了一下张新杰,随口跟他闲聊了几句,也没有直接提学校网瘾治疗这样的敏感话题,虽然话题很轻松但是对方并没有因此而放下警惕,回答的依然是滴水不漏。

啧,这种严谨认真的好学生肯定很招老师家长喜欢,不过作为采访对象来说还是让人头疼。叶修虽然心里知道可能从对方嘴里问不出什么信息,但是依然兴致盎然地跟他闲扯。

 

“说起来小张,你们学校食堂有红烧肉吗?唉挺久没吃了今天来蹭蹭饭你们院长会不会把我赶出去?”叶修直接从面对面坐着改坐到他身边,吊儿郎当地搂住他肩膀哥俩好的样子。

张新杰很明显有些不习惯身体接触,轻轻咳了一声,又推了推眼镜,稍微跟叶修拉开了点距离,“食堂一般一个星期一次。杨院长待客很热情的,如果您想要留在食堂用餐他一定会很欢迎。”

“今天没有吗?那真是挺可惜的。”叶修笑了一声,突然说,“不过你们这里训练强度这么大但是菜谱却这么寡淡,学费还这么贵,你说这么多学费用哪去了?难道你们这迷彩还是法国高定的?”这是他第一次试探,虽然是试探但是语气跟之前跑火车没什么区别,张新杰愣了半晌,然后回答,“学费主要支付的是平日的药物和定期的治疗,食谱也是有专门的营养师制定的,训练过后大鱼大肉反而对身体不好。”

 

“还挺养生的,不错不错。”叶修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刚才的话就是个随口乱开的玩笑,叶修拍拍屁股上的灰站起来,站在阳光下面对张新杰说,“张新杰小朋友。”好像被这个称呼逗乐了,他弯了弯嘴角,“以后就是你们的心理咨询老师了,请多多指教啊。”

张新杰眯了眯眼,“你不是记者吗?”

叶修凑到他耳边,“对啊,心理咨询师资格证书还是路边摊上刚办呢。”语调上扬,也辨不清是真假,张新杰也不会傻到去相信他的话,却也还没来及说什么,就看着他没个正形地插着手走远了。

 

——

 

叶修虽然名义上是这所学校的心理辅导老师,但是也就是个挂名的,清闲得很,也就是每天去医疗室串门子,瞅瞅老冯那旮旯里人声鼎沸而自己的咨询室门可罗雀。对外就宣称里面孩子个个心理素质顶顶的好,发匿名心理测试单下去收上来没几个达到了“心理健康”水平的。但是叶修也不说,他知道这没用。

他存在的意义其实就是什么时候有个学生运气好,从层层监视下找到了空隙跳了楼,或者是出去了开始诋毁学校,那时候他就出面证明这个学生有心理疾病,那心理疾病对现在人又是毒蛇猛兽又是隔墙看花,也是个万金油,什么事情扣上个心理疾病的帽子都能被缓和了,逃脱杀人责罚如此,虐待导致的自杀自残也可以。哈哈哈,最可笑的是把温顺的疯子关进了疯人院,留下些披着正常人皮的疯子挥舞着剪刀到处杀人还被称为救赎,最后疯子登上了神坛他们的信徒叫着Pie Jesu

 

有天叶修又蹭去老冯办公室,他正在看书,看着叶修进来了慌慌张张地戴上了老花镜,随手把书签往书页里一塞,“我这没有烟,甭找了大红门都没有。”

叶修挺遗憾地躺沙发上,“嫂子又把你的烟没收了?”

冯宪君挠了挠脑袋上的没剩几根的头发,叹了口气,“要不是前几天你顺走了几包,我那些烟还能挨到下个月的。”

“啧啧,有媳妇儿真可怕,连抽烟都不自在。”叶修咧咧嘴。

冯宪君瞥他一眼,“你这种单身汉当然不懂我们老夫老妻的闺房乐趣了!”

 

叶修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正拿着打火机呢,冯宪君敲了敲桌子,“你眼瘸还是怎么了?瞅瞅墙上的字,请勿吸烟!”

叶修的手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瞥了眼老冯,“那小字儿您可是看着清明,墙上恁大的字您怎的就看漏了?”他最终还是把打火机放了回去。

冯宪君看着墙上斗大的“医者仁心”四个字,双手有些颤抖,他其实还记得,刚刚从医的时候跟着导师在李时珍那个铜像下面还宣誓过,刚刚走出社会的时候还有雄心壮志要悬壶济世,现在却都忘了个干净,还不如一个小年轻的剔透。

他又把老花镜给摘了下来擦了又擦,看那墙上的四个字好像隔着层雾气但是那凌厉的黑字还是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的手又抖了抖,低声说,“我们力量太薄弱了,没用的。”

“你知道为什么杨院长明知道你有问题还把你放进来吗?因为他自信,即使你披露出去了,即使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怎么治疗这里的可怜的孩子,只要还有网瘾存在,只要还有家长需要,他就不会倒。”

 

“你这么认为,我也这么认为。所有的人都认为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推翻他,所以所有的人都装鸵鸟得过且过。这就是这个地方一直到今天还存在的原因。”叶修说。

“如果连我们都放弃了,那么现在还在这样地狱里活着的孩子们,他们还有什么希望可言?”

 

冯宪君捏了捏拳头,最终还是松开,他又看了一眼墙上的那四个字,低声跟叶修说,“力所能及的,我会帮你。”

“这就够了。”叶修拍了拍他的背,站了起来,出了办公室。

 

冯宪君又坐在椅子上出神了好久,想掏出根藏在衣服夹层的烟醒醒脑,却发现夹层已经空了,他恍然大悟,气急了,“这个叶修!!!!!”

 

——

 

叶修这人向来都是懒洋洋的,就是去采访市长也是这个德行,日常没睡醒的眯眯眼,身上随便披着件外套,那屁股长了眼睛似的瞅着板凳就挨上去了,只要能坐着绝对不站着。平常也是,就算同事们为了个金牌记者的虚名争得个你死我活他还是懒洋洋地打个哈欠,争个什么呢,真没劲,反正最后也是到我荷包了。那嘲讽技能是先天满点了的,也怪不得报社里那谁和那谁天天卯着劲地抹黑他给他下绊子。

他可没那么多时间去玩什么洗白游戏,那些可笑的把戏于他不过浮云过眼,有这时间还不如多打几盘游戏。他也挺少动气的,平常虽然说话说起来有些嘲讽,但是也都没有做出那种斜眼歪嘴睥睨众生的模样,也总是带着笑意的就是让人讨厌不起来。

 

他很久都没有这么愤怒过了,在他作为嘉宾参与周五的感恩课的时候,他怀疑自己参加的并不是一所学校的集会而是一个邪(呵)教组织现场。

一个个孩子,家长,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地围着他。家长还好,他还会假模假式地虚接着他们,而一个个被冷落的孩子,则是用力地把头磕在地上,叶修坐在最后一排也能够听到地面和头骨碰撞的声音。

 

『每周五感恩课被当成典型的人,如果表现不够用力就是没有悔改之意,感恩课结束后就会直接被送到治疗室去。下跪是最老土的了现在这个已经不新鲜了,大家一般都是对着杨院长磕头,磕得越响额头越红被巡逻员记下来的可能性越小。只要能够不被电击,别说要我下跪磕头了,就现在让我叫他爸爸钻他裤裆我们都愿意。尊严?大记者,你敢不敢……进治疗室被电一次?』那次接受采访的时候李睿问他。

 

整间教室气氛诡异得让人起鸡皮疙瘩。场地中央的人又哭又笑,又是磕头又是下跪。而后面的人就端坐着,连动也不敢动,有人汗水迷进眼睛了,也只敢眨眨眼,任由咸腥的汗水染得他泪流满面,却也被家长当成是被这场景感动的了。

就像一场闹剧,也像是个恐怖片。端坐着的一动不敢动的那些学员多像恐怖蜡像馆里被疯子制成蜡像的人们啊,被迫固定在一个地方,看着疯子们拉着提线木偶演完了一场又一场情景喜剧。也不过自欺欺人罢了,哪怕剧目再感人也无法掩盖这样血腥残暴的内幕。

 

叶修扫过那些孩子们的脸,还都是稚嫩的模样,眼睛却是麻木空洞的,嘴巴里随着前面主持人的指挥大声唱着劳什子校歌,也就是杨院长的赞歌。他们已经麻木了,认命了。还是十几岁的少年啊,那眼睛却如死水一样,没有生机了。当然也是乖顺的,跟木偶一样的听话,但是这样的听话就是那些家长想要的吗?慑于强权的暂时蛰伏,有些人从此会一蹶不振,畏缩如惊弓之鸟,也会有些人反而反弹,自暴自弃。这就是这里存在的意义吗?

 

『我最开始进来每天晚上想着的都是明天要不要去死,。我死不了也活不下去,只能这样一天天吊着,人真的是有无穷的潜力,再往后走我在这里待了一个月,我就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就这样吧,活过一天是一天吧,哪天找到机会能死就死了吧。唉活着死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有时候看着来的外人还是会燃起一点小小的希望啊,他会带走我们吗?他能救我们吗?最后给我们的是一次次绝望,绝望的最后连希望的苗头也没有了。』

『在我被电击的时候我就在想,我们的警察呢?我们的法官呢?我们的官员呢?为什么为什么中国有这么多警察法官却没有一个人来救我们??我犯罪了吗我应该受到这样的惩罚吗?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我真的犯罪了求你们直接判我死刑吧,我真的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我真的很疼,很疼,很疼啊……』

『你现在来找我,但是我还在疼的时候……你们在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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