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月没梨 —

奥斯维辛的来电08

将烈日藏于匣中

 

01  02  03  04  05  06  07

 

——

 

 

在黄少天并不长的人生里,称得上挫折的事情屈指可数。

他好像天生就是上天的宠儿,学什么都快,学走路的时候摔了第一跤就能再爬起来跌跌撞撞笑着跑向自己的父母扑进他们的怀里。

在白日里行走,好像阳光都会多匀他三分。

 

他喜欢游戏,并不是借游戏逃避现实把游戏当成自己的避风港湾,他的喜欢就是喜欢,最纯粹的喜欢。他喜欢跟朋友一起并肩作战的感觉,他喜欢在战斗时心无旁骛的感觉,他喜欢胜利之后的喜悦,哪怕失败也不会为之难过,因为他知道这并不是他的极限,每一次失败都是下一次腾跃的蓄力,他不会因为挫折而颓唐。

 

所以即使被自己的糊涂爸妈送到了这里,经历了一系列颠覆了他人生观价值观的洗礼,他也没觉得天塌了地裂了。有什么可以怕的呢,他杨永信能够关他一辈子管他一辈子的饭吗?不怕他吃穷他啊?时间过得再慢再难捱但是时间还是在往前走,而不会畏惧谁的威势后退,谁也没有办法阻挡。他杨永信再牛逼也没办法永垂不朽吧,他还是有机会看到他死的那一天,到时候他肯定准备好一晚上的浓痰呸在他的坟上。

 

他看着龟裂的天花板,枕着自己的手臂,他想,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可以恐惧的。

 

他爸妈只交了一年的钱,他也只会在里面待一年,一年之后,他会跟这个狗屁地方彻底说再见,他拍拍身上的灰尘,彻底跟这片黑暗告别,他走进阳光里,阳光也温驯地接纳他,只要他不再提起,就不会有人知道这段经历,哪怕提起了也能用调侃的语气跟讲段子一样跟朋友聊这里的生活。

 

他以为他可以这样。

 

阿文对他说,“我想出去。”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瘦骨嶙峋蜷缩在黄少天的下铺,黄少天每次上厕所从梯子上爬下来的时候都会恍惚以为躺在那里的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骷髅。但是他不是一具没有生命的白骨,他的眼眶的骷髅里有两团火焰,他一字一顿地对黄少天说,“我想出去。”

 

这四个字几乎成为了支撑着他活下去的信念,是他溺水后在湍流里抓住的一根绳子,也不管那绳子是否是跟他一样无依浮萍般的,好像他抓住了它,他就能活下去了。

 

黄少天跟阿文几乎是同时进来的,那些从十三号治疗室里走出来的人每个人的眼睛都是呆滞的,温顺得让他想起了安静躺在砧板上的家畜,阿文是从门的对面撞出来的,他用手环抱住自己蜷缩在墙角嚎啕大哭他谁也不让碰,他用恶狠狠的眼神一个个扫视过去,无论是把他捆绑来的亲戚还是他站在他面前拭泪的父母,或者是随时蠢蠢欲动把他再拖进去“治疗”一番的工作人员。他吐出了一口血沫,嘴角抽搐,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你妈逼。他很快又被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拖回了治疗室,他们擒住他的手臂把他往治疗室里拖,他的双腿腾空向空气踹去,他目眦尽裂,他的恨好像能够点燃空气,最后也被厚厚的门板隔离了。

 

他被拖进去了三次,拖到最后连他的家人都累了直接打车离开了,最后一次他是昏迷了被抬到了医务室。

 

阿文是黄少天见过的最硬的骨头。他那么瘦,瘦得好像全身都只剩下了骨头,浑身上下好像没有不尖锐的地方,他整个人就像是一根刺,谁也无法接近他他也不需要谁接近谁怜悯。但是他也是鲜活的,他从来都不安于室,电流和暴力没有办法磨平他的棱角。

 

一次,两次,三次……

那十次呢?

 

其实黄少天的出逃计划一开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阿文,因为一次又一次的求救受挫被拖进治疗室惩罚还有周围学员的孤立敌视让他的精神状态非常差,他整个人都像是一根紧绷着的弦,一旦绷断了或者松弛了他就成了一滩烂泥。

黄少天想要出去,带阿文出去,逃离这里,只要离开了这里之后一切都好办。

 

在他即将向外界发送求救信息的时候,他看到阿文,也许他看到的不是阿文。他还是那么瘦,瘦得像一具骷髅,他眼睛里的火已经熄灭了,现在的他只是云城军事化学院万千行尸走肉其中的一具。

黄少天想起了第一次看到的,被电得浑身无力还桀骜地对着所有人叫嚣着的阿文,他眼睛里迸射的恨意现在在黄少天的记忆里还是那样鲜活的。

 

现在阿文已经死了。

死在了那双眼睛里。

 

死在了在他的血管里神经里奔腾肆虐的电流里,他终于求饶自愿把身上的刺拔除。

那支撑着他的刺终于如愿剔除了他的身体,他变成了一滩烂泥掉进了污水沟里,腥臭的水灌进他的鼻腔他的喉咙,他也跌成了一滩臭水。

 

屠龙的勇者最后终于变成了恶龙。

 

这是黄少天第一次萌生,他想要毁掉这里的想法。

 

他无法独善其身,他就在洪流里。

 

 

黄少天从治疗室里出来之后,他还是跟阿文一个寝室,他睡在上铺,阿文睡在下铺,但是他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其实这就是他们想要看到的结果,所有人都互相仇视,所有人都无法信任对方。他们甚至不需要监控摄像头,他们自己就是他们的眼线是他们的摄像头,每个人都是犹太,每个人都是绑在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

 

他一直都没有放弃抵抗,虽然看起来他在里面适应得挺好的,每天还是乐呵呵的样子,跟谁都能够打成一片,但是他一直在寻找,寻找跟他有一样想法的人,寻找在这样高压的统治下依然没有被碾碎依然在支撑的希望。

 

喻文州就是他找到的同伴。他在学院里看起来很普通,泯然于众,从不张扬也不引人注意,但是根据黄少天的观察,他在十分严苛的管制条例控制下避免了大部分的惩罚。但是他又不像是其他所谓的优等生,他对人温和地笑着,温和却不代表着温驯。

 

在之后和喻文州渐渐熟悉起来,黄少天发现他对于云城军事化学院的恨意比黄少天要浓烈太多,这样刻骨的恨被完美地隐于他的温和里。他本质上是个非常执拗的人,执拗到偏执,认准了的目标就绝对不会因为任何因素改变,哪怕头破血流哪怕走到最后只有他一个人他也会继续走下去,一条路走到黑,不达目的不罢休。

 

他对黄少天说,“我想毁掉这里。”这不是大放阙词,他的声音并不大也谈不上掷地有声,忧心被其他人听见他的声音很快就消散在风里了,但是就是有一种让人信服的魔力。

 

让黄少天相信,他会做到,即使是玉石俱焚,他也会做到。

 

“好。”黄少天点头。

 

阿文向外界求救,他跪下了恳求那些记者再多看他一眼,也许有人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但那怜悯并不足以支持他伸出手把阿文拉出泥潭。

整个学院无论是网络还是通讯都跟外界完全隔离,像是一座孤岛,这里没有法律也没有正义。

 

他和喻文州在这里的一年里冒着被发现的危险无数次向外面求援,发帖——石沉大海,向有关部门写信——无人回应,向朋友求救——求助无门。中途甚至因为动作太大惊动了杨院长,因为喻文州每次都没有留下任何疏漏,所以最后只能所有人都拖去治疗室一次作为结尾。同时对于他们的管制也越来越严格,直到上一次外出采购名单原定的他和喻文州突然变成了江临。

 

“嘉世……叶修吗?”江临握住电话号码,颤抖着手捏紧了那张纸,抬起头看着喻文州,“他真的会来救我们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喻文州说。

 

“只要有一点希望……只要有……”江临咬住下唇,“我也要试试。”

 

“他值得信任吗?他平常胆子那么小,大声说话都不敢。”黄少天靠在栏杆上看着江临离开的身影。虽然嘴上说得无所谓,其实阿文的背叛让他很难对其他人产生信任。

“他不会说出去的。”喻文州说,“他比你还要怨恨这里。”

 

“这是最后一次尝试了。”

 

“喂喂文州,现在江临人都还没出去呢,指不定这个大记者真的是当代包青天,带着展昭张龙赵虎闯进来把他们杀个人仰马翻,然后骑着白马把我们救出去呢。”

“你相信?”

“人啊,总要有希望嘛,万一见鬼了呢。”

 

“要是没有人拯救我们。”

“我们就自己拯救自己。”

 

黄少天没有因为阿文的背叛而觉得绝望,这个时候说绝望还为时尚晚。他的本性不会因为一两次受挫而改变,说到底,即使经历了再多的磨难,在他笑起来的时候,你还是能够感受到温暖,这就是黄少天的人格魅力。

 

太阳也许会沉入西山。

但是永远不会熄灭。

评论(59)
热度(597)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2019-02-19

597